投票作品

【主单元】一个煎蛋

  文/李婧

                                  

  雨水还未落下,闷雷已经先响起来。一下,两下,每一下都敲着他。一只灰扑扑的鸟飞到远林的身后,即使四面八方都有冷风袭来,鸟儿还是颤抖着与人逗乐。已经是冬天了,雨水被天色染成灰白,不久就落满了整个大地。远林把外套紧了紧,小跑着向教学楼奔去。每一天,他都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多数时候是快步地走过。

 

  跑到楼梯口时,远林顿了一下。鲜红的成绩榜上他苦苦寻找自己的名字,目光每往下移动一位他的心就多沉一分。位居榜首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他。风在身后冷冷地吹着,窗框抱着玻璃痛苦地颤抖。远林快速地望望周围,还好,没人,他快步地走了。看来,冬天确实是来了。

 

  昨晚又做了梦,浩浩荡荡的人群向着高考考场涌去了,而他两手空空,惊恐地回忆着准考证的踪迹。他一边逆着人流向宿舍跑着,开考提示的铃声一边从身后传来。风呼呼地吹着眼睛,泪水一粒粒地飞出来。他不再跑了,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抬起头来,他看到金黄的稻田里,父亲在其间挥汗如雨。他的背弯成驼峰,看到远林,他很生气地挥起手:“娃儿要好好读书考大学呢!别站在这了,回吧。”远林茫然无措地看着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满脸是汗。在熟睡的黑夜里,远林心跳的巨响格外刺耳。室内窗户紧闭,冬日的寒风却从四面八方奔过来缠绕他。夜色庄严肃穆,垂在他的面前,使他敬畏,使他颤抖,一如梦中的考试。自信是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成绩的波动时明时暗。冬已来,春何在。他望了一眼楼道,黑沉沉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远林的眼皮都被困倦按压得无法动弹。班主任的高跟鞋声在耳边响着,清凉油的气味从太阳穴传来,远林一手托着沉重的脑袋,一边听着老师所谓“重要的通知”。当大家一起不得已地停下来听这些废话时,远林就有一种偷盗别人时间的喜悦。给这次月考前二十的同学改善一下伙食吧,老师叫了外卖,下课送到。一名优秀的毕业班老师就应该这样,不浪费同学们一秒钟的时间,什么通知都要在三句话内快速说完,时间刚好够同学停下来喘口气。高跟鞋再次击打着地板,在离开之前,她走到远林身边,意味深长地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

 

  涛帆的父亲在煤气炉旁,一双大手把锅颠得上下翻飞。红的肉绿的菜,下到锅里都比以前漂亮几分。一个个饭盒装得鼓鼓当当,能让他这么不惜成本的只有那个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的臭小子。想到涛帆回到家时的模样,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位饭店老板见惯了大腹便便的老板,两相对照下来只觉得儿子实在可怜,丝毫不考虑减肥人士的看法。涛帆爸又跑到厨房里,煎了个鸡蛋,塞进了最后一份便当,又单独地将它放到一边。

 

  他本来想着,把这份饭菜亲手交给儿子,再装模作样地批评涛帆几句,告诫他不要骄傲。当涛帆爸开着车摇摇晃晃地到了学校门口,才发现自己美好的设想在尽职尽责的保安面前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无心争辩,店里的妻子已经在电话里急得跳脚,他只好把饭放下,坐上车子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几只苍蝇呆呆地趴在玻璃上,没有人有闲心惊扰它们。教室里一直被一种隐忍的沉默所灌满。二十个人在等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午餐,其实是等待一个借以放松的谈资,一个除了分数以外的共同话题。在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生活中的任何一点变动都能让正常的心率产生变化。

 

    周围很多目光都从书堆中移出来了,空气也瞬间快活了起来。远林心里酸酸的,这顿午饭到底是对优秀学生的奖励还是对他不如从前的讽刺?他懊恼地转着笔,自尊心让他久久不能站起。最近自己是怎么了?他感到一种长久以来在身后推着他向前的惯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寂静黑夜中对清醒的畏惧。班主任就是这时走了过来。这位从教多年的女老师只需要瞟一眼就能看出学生的心飘到了教室的哪一个方位,她也如同多棱镜知道对着某一束光自己要用什么角度来迎接。所以面对敏感自尊的心灵少说多做才是最受用的道理。她微笑着把盒饭递给远林,远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远林感到紧张之前,班主任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一时间满屋子的饭菜气味。葱香蒜香,熏得书本全合上嘴巴。一个盒饭掀开来,金黄的煎蛋悠然地卧在其中。涛帆满嘴油光地把筷子伸了过来,煎蛋是他的最爱。“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煎蛋,只有远林有?”远林觉得有些尴尬,周围的同学看看远林,以目光宣判了远林绝对具有吃这个煎蛋的资格。涛帆只好自讨没趣地走回座位上。

 

  冬天,是冬天吗?我确实感觉到寒冷,却也并没有那么难受。目光,属于同学的,属于老师的,回想起来,远林没有看到任何一丝落井下石的得意,只有一种沉默而热烈的鼓励。即使是在很冷的时候,煎蛋依然慢慢的散发着它的热。以往的冬日,他只是与家人围坐在炭火旁,热烘烘的气流通过棉衣棉裤传来温度,灰白色的炭灰时不时掉落,他就慢悠悠地添炭,火又旺了起来。如果这时候又下起雨来,外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坐在火边,他就感到一种特别的安心。啊,冬日也可以很美好。我的愁绪,不正如炉中之火,与冬季来,随冬季去。远林看着这个自己独有的煎蛋,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敏感,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个败军之将,他却还在原地耿耿于怀。

 

  窗外落木萧萧,而同样的树木在不久的春天就会焕发出全新的光彩。物随自然,而心灵的季节却全由人 定。冬将去,春会回。吃着煎蛋,远林默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