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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单元】我发现了在冬天里告别的她

  文/李泓漫

 

  窗子关的不实,从缝隙里头窜进来的冷风一股股地往我的身上钻,很快夺取掉了我为数不多的温度。

 

  我翻来覆去了很久,还是睡不着。大概是隔了段时间没有睡在这张硬板床上,身体自动认了生。

 

  医生和我说过痊愈初期不能受寒,按理来说,我该在上床前就把窗子关死,打开暖气,然后暖暖和和地在被窝里睡上一觉的,可今天银行发的还款通知短信给我这个念头不留情面地浇了盆冷水。明天一大早,许久不见的房东大概就会气冲冲地找上门,质问我怎么又拖了一个星期的房租。

 

  生活嘛,本来就是这么索然无味又烦人到死的东西。

 

  既然不能开暖气,那就吹吹冷风吧,毕竟人活着,也是需要些新鲜空气的。总不能吸着这沉闷又杂满灰尘的空气,就又挨过一个晚上吧。

 

  隔壁房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惹得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女孩在嘶声竭力喊着些什么,还在摔着些什么。我抬头确认了一下时间,刚好半夜两点。

 

  我不怎么担心她会一直打扰我的睡眠,这栋楼多的是乐于主持正义的人。

 

  很快,楼下的居委会阿姨就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而来,用一点都不客气的语气对女孩讲着大道理。说教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女孩一直没出声。也不知道是因为自讨没趣,还是对自己完胜的一场交谈过于满意,阿姨最后语气放缓下来——“你要多替别人想想。”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谢天谢地,我可以睡觉了。

 

  “你要多替别人想想。”

 

  这句话突然像极了爆发出的千万只蚁虫,往我心脏里的最底处死命地钻,好似在争夺最后一点活下来的资源那般拼命。

 

  我认命地坐起来,接受我今晚将会失眠一夜的事实。

 

  屋子里太静了,静得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习惯了楼下的夫妻骂战,习惯了楼上小青年的自嗨演唱会,习惯了挤菜市场时身边大妈的大嗓门,习惯了房东和客户对我劈头盖脸的问候。习惯了嘈杂的时候,安静是很可怕的。

 

  陷入自我情绪同样也是很可怕的。我穿上了床头的厚衣服,决定出去到处走走。

 

  走出门口,隔壁女孩的门没完全关上,缝里透出的光刺得习惯了黑暗的我忍不住眯了眼睛。晃神后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锁孔上还插着一大串钥匙。

 

  虽说现在是半夜两点,但这片地区的治安向来不太好。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下女孩。

 

  “小姑娘,你的门没关好,钥匙也没拔。”我敲了敲门。

 

  “这片治安不太好,你还是注意一下。”我又敲了敲门。

 

  没有反应。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门,想要提醒她。

 

  屋里很整洁,一点多余的垃圾杂物都没有。唯一的突兀,就是桌上有两个信封——一个厚厚的一沓,一个薄薄的一层。

 

  过于熟悉的场景几乎就要拴住我的呼吸,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把每个屋子都找了一遍,还是找不到她的人影。

 

  像是直觉引导我一般,我一刻不停地冲上了这栋老旧楼房的楼顶,终于在拐了几个弯的角落里看见了那个打扮精致的漂亮女孩。

 

  夜里下过小雨,现在正刮着冷得刺骨但不算大的寒风。她坐在天台横竖交错的三角边缘,倾泻而下的黑色长发和她面前一片漆黑的夜空仿佛就要完全融合为一体。

 

  她抬头看着天,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它们大概称的上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星星吧。

 

  我的气喘吁吁吸引了她回过头。

 

  “为什么大叔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她平日里打招呼热情总像是要高到天上去一般,现在的声音却充斥满了清冷。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勾起嘴角,把在我身上的视线重新转移回什么都没有的黑夜里,“跌下去的话,会不会很痛?”

 

   “不会。”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探头向下看去——这里没有灯光,黑色纯粹得让人失去了对高度和距离的意识感。

 

  “你会觉得很痛快,因为什么破事都结束了。”

 

  她又重新望向天,眼睛里闪烁的光愈发明显。

 

  “打个赌吧,猜猜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开口说道。

 

  “明天,这里会下很大的雨,天上的黑云会很重。”她低声念叨着,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出声,“他们都会意识到我的离开,然后背负他们应有的罪恶感和罪名过完一辈子。”

 

  语毕,她忍不住笑起来,深色的瞳孔里好像多了点什么原先没有的东西。

 

  “明天,看到你的人会报警,这里会以命案现场的名义被围起来。接着我就会在睡得蓬头垢面的时候被警方架起来,拉去警局调查,原因是涉嫌谋杀。”我耸了耸肩,“虽然这场面听起来像扫黄。”

 

  她“哈哈哈”地大笑出声,“大叔你真的很幽默诶,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啊?”她像兄弟一样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安心,“放心啦,我有好好把我想说的话都写下来的。善良的人,怎么可以被欺负呢?”

 

  “明天,这里会以命案现场的名义被围起来。你的妈妈会被警方告知这个消息,也许会哭得不省人事,但她会镇静地处理完你的后事。接下来,她会去你的公司,找到你的同事、你的领导,为了给你讨个说法而大闹一顿。”

 

  “她可能会被公司保安轰出去,被公司列入黑名单,但是她还是会不管风吹雨淋的来到公司门口讨说法,或许是用个小喇叭在公司楼下喊叫,或许是举着一个比她还大的牌子,在上面写上替你声讨的言语。”

 

  “如果她做到了,她会看着你的照片,说:‘女儿对不起,为什么妈妈没能早一点保护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如果她没有做到,她会在一整天的坚持之后,在深夜看着你的照片,说:‘对不起女儿,为什么妈妈没有能力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她眼里的光到底还是化成泪水回到凡间,继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整个人仿佛要消失在黑暗里一样渺小。

 

  我想起我在病床上,面对声嘶力竭的妈妈时,也是这样,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妈那样一个拖着三十公斤大米爬了七楼也一声不吭,被火烧的半边腿血肉模糊还顾着安慰别人的人,哭得泪流满面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只是想给女儿能好好读书的机会,想好好挣钱给她买一套学区房。国企高管的工资加起早贪黑跑顺风车的钱才勉强够月供和基本生活,连和妻子看场电影都要反复斟酌。

 

  我心疼她们,决定放手一搏,三十老几的人从头开始搞创业,跟不上市场的步调,尚未成长的公司被打击得七零八碎,债务也惹了一身。

 

  我心疼她们,不想她们跟我受苦,接受了妻子提出的离婚,也眼睁睁地看她带走了我的女儿。

 

  为什么会这样呢?

 

  后来的我搬到这个几十平方的出租屋,时常会梦到前几年带着她们回家过年时,爸妈眼里的喜悦和欣慰。

 

  我抬手轻拍女孩的背,宽松的袖子微微掉落,露出手腕内侧还没完全愈合的疤痕,显得有点刺眼。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回头的,可你讲的话像个劝我去做的,结果兜兜转转,你还是个劝我不要去做的。”她的话说不全,断断续续的,总是被抽噎打断。

 

  我笑起来,“我成功了吧。”

 

  “嗯。”她点头,“谢谢你。”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想活着。”

 

  “那你呢?”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你一直都那么坚定地想活下去吗?”

 

  “我不想,我也从来都对这件事情不够坚定。”

 

  我扭头看她,预料之中地受到她诧异与疑惑的眼神。

 

  “我不想活下去,可我就是觉得该活着,也本能地觉得该让你活着。也许人有一种本能叫做‘活着’吧。”

 

  “也许活着活着,我会找到想要活下去的理由吧。”我盯着漆黑的夜空看了太久,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看到了星星。

 

  我和她在沉默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个世纪都要过去了。谁知道呢,说不定下一个日出后,整个世界就会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一如几个世纪前和昨天的差别之大。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亮起来,我看了眼手机,快要五点钟了。

 

  “去吃早餐吗?”我问她。

 

  “大清早刚五点哪来的早餐啊?”她确认了一下时间,显然对我的提议有些无语。

 

  “看。”我往楼下的角落一指,转角的早餐摊已经准备开业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条狭窄的巷子。六十多岁的夫妻二人,在小小的区域里忙前忙后地张罗着。

 

  又有一阵风吹来,却远不及昨夜的刺骨寒冷。

 

  “是因为要日出了吗?”她盯着那对忙碌的夫妻,开口问道,“现在的风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是因为春天要回来了吧。”

 

  她忽然笑出声,用力地点了下头:“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