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白事

        文/韦怡冰

 

        阴冷的雨幽幽地下,一洼洼水藏在泥里,灯光一照,整条路都在闪烁。火光在远处模糊,鼓吹锣打,喃喃念经的声音隐约传来,远远看去,只见有人头顶白麻,有人红头绿布。

 

        “喂?是梁老三吗?成大哥去了,来看看他吧。”

 

        “是大队二哥吗?你大公去了,来拜拜他吧。”

 

        头发花白的外婆就着昏黄的灯泡翻通讯录,老花镜下眼角皱出波痕,一场白事就在一连串电话中开场。

 

        祠堂的屋顶有两层楼那么高,堆放的两口木箱已尽数搬出,砍竹搭架,把画像挂上。阎王小鬼,飘符散纸,通通围住,各个盯着,人跪在中间,不知人间地府。

 

        墙壁上的小鬼闹得正欢,本是从小到大就看惯了的,到这时却陌生无比。看得久了,才发现,画上的人虽然有脸,却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外公已经走进画里了。

 

        灰暗的天,布满青苔的地,白色的外公,红皮的棺材。

 

        八点咽的气,凌晨两点到的家,外公已经被收拾好放在床上,头垫得高高的,带着金边花绿的纸帽,眼睛闭着,在睡觉。外婆说,他从来没有那么白过。

 

        这一场白事是特殊的,因为往常主持白事的人,就躺在那里等着别人为他主持白事。外公端着白事的饭碗,却从不信鬼神。他说过,人有安慰,有信仰,才会有勇气。每当这个时候,外婆都会看着他让他折平安符,别在孩子们的书包里,嘴里念叨着邪祟不侵。

 

        一场白事可以汇集很多人,熟悉的不熟悉的,见过的没见过的,每张脸或哭或笑,在进来磕头烧香时却都突然带上了肃穆的面具,表演完就退到一边,等着上菜开席。他们站在一起,围成一个牢笼,我们就跪在四方天井里。喘不过气,喘不过气。

 

        白事总要有哭声才算完整,甚至有以哭丧为业的哭丧婆,她们哭得极惨极怨,连亲生子女都比不过。幸而,外公的白事并没有请哭婆,大概外婆的哭声就已经足够嘶声裂肺了。母亲也在哭,她在别人的安慰里哭。刚从初中回来的表弟看到僵硬的爷爷,哭着上完香,转身就可以拿起手机打游戏。上小学的弟弟们还在看动画片,打打闹闹,欢声笑语。坐在棺材旁的竹席上,面对两条破板凳撑着,躺在一块木板子上的外公,哭声,笑声,唢呐声,声声激烈,就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那时在干什么?最后一次叫外公他应了吗?他最后一次叫阿姐是什么样的呢?白色和红色也太明显了,棺材为什么要做那么小?这样他只能收着胳膊和腿,竖着棺材,站着下墓,委委屈屈,孤零零地守在底下。

 

        天是阴的,地是凉的,连夜的赶路,漫长的守夜,身体是空的。沉痛的悲伤郁积胸口,心也是空的。一道道的做法流程,锣鼓喧天的吵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耗空了。想跑到外公旁边躲懒,可他已经在睡了。

 

        小时候祖奶奶的白事在大风天,年幼的我回去就开始上吐下泻。前几年奶奶的白事在暴雨天,棺材没湿,但没一个人是干的。去年六公的白事在盛夏,小小的屋子里冲天的味道,我们戴着口罩守了一天一夜。以后还会有很多白事,我却很自私,不想让自己的后代经历。

 

       冲天的焰火,一道长长的纸桥架在路边,雨还在微微飘着,还没落到脸上,就被威猛的火势逼退。母亲又在哭了,颤抖的呼喊,唤着外公过桥。

 

        一群人呜呜哭着跪在路边,披头散发,头顶白麻,做法的师傅头戴红纱,身着绿布,举着铜杖手舞足蹈,身后跟着一连串吹敲锣打,飘摇的风雨,只余一点火光。

 

        阴云透着光,守夜的最后一次做法结束,白事却才开始第二个流程。

 

编辑 雷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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