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辉宇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法家、美食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苏轼所涉领域众多,且在不同领域都有其非凡成就,可谓全才,是中国史上最受爱戴的古人之一。作为文学家的苏轼,以豪放的词风出名,然而苏词创作却远远不止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情壮意。
我以为,苏轼的词,与其说是豪放,不如说是自然。他肆意自由,放浪形骸,不拘泥于某一种风格,而是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无论晴雨,无关外物。
(图一 图片来源于百度)
(一)《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图二 图片来源于百度)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一记事抒怀之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春,当时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已经三年。苏轼与朋友在春日相约出游,忽会风雨,同行的友人都深感狼狈,苏轼却毫不在乎,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
我以为苏轼这首词的序叫人看来难免是会欣然而笑的。我似乎已经看到苏轼自如又自得的神奇了,虽然诗人词人自持清高者不在少数,但如此不矜持地直言“同兴街狼狈,余独不觉”的做法还是令我觉得苏轼可亲可爱。他绝对坦然地自知自己的潇洒肆意并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这也不失为苏轼在作诗作词的时候不矫揉做作的自然之处。
苏轼在这首《定风波》的上阙中颇爱用否定与反问,这一点可说是与刘禹锡《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有异曲同工之妙。首句的“穿林打叶声”本是写雨骤风狂之景况,却因为一个“莫听”显示出外物不足萦怀之意;“何妨吟啸且徐行”中的“何妨”亦复如是。下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一方面塑造了“竹杖芒鞋”的词人形象,另一方面也是在强调“轻胜马”的“轻”,体现出词人的超然自若,不以为难。至于“谁怕?一簑烟雨任平生”一句,更是流传千古。我仿佛已经见着了苏轼竹杖芒鞋行至雨中时对漫天烟雨的调侃——我本来是想说“挑衅”的,可我觉着“挑衅”这个词太具有攻击性,而苏轼并没有叛逆自然的攻击性,他的肆意是和煦的——他反问,“谁怕”?神采奕奕。比起“谁怕”的上扬调子,“一簑烟雨任平生”则是平缓下来,苏轼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境遇对他来说是“烟雨”,但是之于苏轼,烟雨所在也是自然所给,他愿意顺应自然,因此笔书“任平生”。他这一句中多多少少是包含了对于不公境遇的怨气的,不过苏轼不会放任这种怨气发展为怨愤,这就是他的旷达之处。
在下阕中,没有了上阙饱满的情感表达,而是清浅淡然的陈述。这一切的转折是那句“料峭春风吹酒醒”。苏轼大放意气之辞的是在微醺状态之下的,可见即便坦然如苏轼,仍然不可避免地饮酒以忘忧。“料峭春风吹酒醒”,酒意下头的苏轼这才感受到山间雨后气候的变化——“微冷”。苏轼好像是个肆意妄为的酒鬼,高谈阔论地抒发自己宽广的胸怀之后,方才被冷冷的风雨夺回神志,然后又摸着鼻子讪讪地说一句 “微冷”。他尚且不说“冷”,须得在前面加个“微”,好像如此才不会失了他刚刚的气势似的。然而行到此时,已经“山头斜照却相迎”了,没站立在风雨之中的苏轼终于卸下了防备,决定珍惜一下自己宝贵的身子,选择“归去”了。然而当他“回首向来萧瑟处”之时,仍然是感叹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天气已经由雨转晴,后手之后,虽然政治生涯十分跌宕,但是会苏轼却在酒醒时候淡淡地放下一句“无雨无晴”——其实苏轼的无雨无晴,就是“无雨”,是他的自我解脱和自我放过。既然自然界的雨晴亦属寻常,人生中的政治风云、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这样评价苏轼的《定风波》:“东坡时在黄州,此词乃写途中遇雨之事。中途遇雨,事极寻常,东坡却能于此寻常事故中写出其平生学养。上半阕可见作者修养有素,履险如夷,不为困境所摇动之精神。下半阕则显示其对于人生经验之深刻体会,而表现出忧乐两忘之胸怀。盖有学养之人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东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悻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可见他认为苏轼的旷达并不是一种处于被放逐环境下的自我解嘲和无可奈何,而是苏轼心性由来如此。事实上也是这样,他拥有万物自然的随性品行,因此才能如此自如。
二、《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图三 图片来源于百度)
比起《定风波》,《临江仙》这首要显得更为沉静,也更为飘逸。
《临江仙》同样作于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年,具体来说是作于此年九月。当年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贬,住在城南长江边上的临皋亭,后又在不远处垦荒种植,名之曰东坡,其自号东坡居士也是出自此处。后来苏轼又在这里筑屋名雪堂,根据王文诰《苏诗总案》所记,苏轼便是在名学堂醉饮归临皋亭时作此词。
在《临江仙》里,苏轼的肆意自然是布衣芒屩,出入阡陌之上,泛舟月夜之中,放浪于山水之间。此时苏轼尚且处于“乌台诗案”政治迫害的余韵中,对于苏轼来说,此时是劫后余生,更是放逐谪居,但他没有被痛苦压倒,而是以超人的旷达和恬淡来面对一切。
几乎所有诗人都好酒,苏轼也是如此。壮怀激烈时候,苏轼的酒是“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孤寂思念时候,苏轼的酒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悠闲漫步时候,苏轼的酒是“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苏轼是不吝啬于醉酒的,“诗酒趁年华”,苏轼一生都在喝酒,对他来说,年华不在于年龄,而在于是否保持诗性与诗心。
这是一日夜里,苏轼又醉了——“夜饮东坡醒复醉”,一个“醒复醉”,转眼就将词人喝酒之地域醉酒程度写得淋漓尽致,可谓是酒过三巡,夜已阑珊。果然,紧接着他便写道“归来仿佛三更”,这“仿佛”二字,更是传神地描摹出了词人醉眼蒙眬的情态,苏轼已经醉得不知时刻为何了。读至此,我不得不佩服苏轼在描摹情态时候的精准巧妙,不过寥寥几笔,就以及其简单的句子让读者将其喝酒的时间、地点、情态看得一览无余。更有趣的还在后边,苏轼写自己人到家门前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鸣”。喝酒喝上头了,家童都已经睡去了,那么夜到底多深?家童睡得多深呢?“敲门都不应”。读到这里,我不自禁地又感慨一次苏轼的可爱自如,我好像已经看见了,这儿有一个喝酒喝得忘了时间却分外畅快的人哩,连家童都睡了,他还没有完全从酣畅的饮酒之中回过神来,被关在门外了。然而苏轼并不因此恼怒,我猜想他这样爱酒的人应当早已经不是第一次遭此“惨遇”了——更何况苏轼本人遭受的惨遇才真是敲门无人应,陈词无人听——他索性不再敲门,反倒是欣赏起三更景色来了。“倚杖听江声”。诗写到这里,苏轼超旷的精神世界、独特的个性和他的真性情可见一斑。
此词的上阙不仅仅是刻画了词人的形象,更是创造了一个安恬静美的夜晚世界。此刻,夜更深,声俱寂,门内是家童的鼾声,门外是江流的水声。连那敲门的声音也显得清晰起来,“笃笃笃”地响了几声,还没来得及划破夜空,便重归恬静,于是鼾声和水声又涌了上来。在诗词中,以动衬静并不少见,但像苏轼这般将人与景如此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将记事、描人和摹景三者水乳交融地糅合在一起,使人有如临其境的诗人,亦是难得。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中所说的“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我想便正是苏轼此刻所写罢。
“倚杖听江声”一句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下阙,让人不禁想问:诗人听见了什么呢?“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谁都不曾料到,下阙一起笔便慨然长叹,这突兀而起的喟叹,一下子就打破了刚刚归于平静的夜晚,但又因为叹声幽而不响,反而是叫夜色在叹声后愈加浓郁了。从这一声喟然长叹可以看出,词人此时心中并不平静,酒局宴会的热闹过后,深夜的风和寂静的夜一同勾起了他心中被酒掩饰过去的孤愤之情。
但是苏轼毕竟是苏轼,他的感叹也并非是浅显的直抒胸臆,他总是会利用所学所知进行自我解脱,就这两句来看,也无不能是充满着哲理意味的。“长恨此身非我有”化用至《庄子·知北游》的“汝生非汝有也”一句,而“何时忘却营营”,则是化用的《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一句。《庄子》句本义是说一个人的形体精神是天地自然所赋予,此身非人所自有。为人当守本分,保其生机;不要因世事而思虑百端,随其周旋忙碌。在政治上遭受重大挫折的苏轼忧惧苦恼,虽然也想要一吐为快,但是愤怒不竭并非苏轼所愿意的,于是他一边以直白的“长恨”来一吐心中郁结,一边又向道家思想寻求超脱之方,将此二句从吐不快升华到了哲理议论的高度。我想这就是苏轼的自然,他给予自己的并不是放浪形骸、一吐为快的自由,而是超越自由,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然。这种发而有节的表达正是苏轼的难能可贵之处,我想这也是他旷达品性的所成之因——不压抑,不过激。除此之外,我想这也是儒家“中庸”思想对他影响的结果。苏轼是同时信奉儒释道的,因此他的思想中吸收了儒释道各自的特点和智慧,如此,也可以知道为何苏轼诗中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哲理了罢。
词人静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已无法掌握命运,就当全身远祸。顾盼眼前江上景致,此时已是“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当风过了,苏轼凝望着这静谧美好的水面,他的心也随着平定的縠纹一并静下来。他为此情此景沉醉不已,他和这自然融为一体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唱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每每看到此句,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所写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只不过比起李白豪放的肆意,苏轼的肆意要平和得多。如果说李白的“弄扁舟”是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忧愁苦闷的放任不理,那么苏轼的“寄余生”就是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哲思通悟的超然旷达。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将一切有限的事物和终将逝去的过往都融化在无边无垠的大自然之中。如此,则“物于我皆无尽也”。
《定风波》这首词写出了谪居中的苏东坡的真性情。元好问评论东坡词说“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说的正是这种真性情。苏轼的文章和他本人一样肆意自由,不矫揉造作,不强说哲理,而是在一字一句的真情外彰中流露出自己对于人生、对于世界、对于时空的思考,这种哲理性是他气质本身所具有的,而不是为了教条而强加的,这就是《临江仙》情感与哲理交融时候自如自然的根源所在。近代·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也赞叹《临江仙》说:”前首因送友而言我亦逆旅中行人之一,语极旷达。次首方写江上夜归情景,忽欲扁舟入海,此老胸次,时有绝尘霞举之思。《临江仙》调凡十二首,此二首最为高朗。”苏轼的哲理性,是胸怀所致,是意气所发。
(图四 图片来源于百度)
我以为,虽然《定风波》和《临江仙》都体现了苏东坡的肆意自然,但是由于词人所写环境的不同,所持的心境不一样,《定风波》更多的表现出苏轼的肆意,而《临江仙》则体现出了苏轼真正的自然。
《定风波》所写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这场景本就让人觉得急促,在这样的环境刺激下,苏轼也更多地表现出来了他肆意外放的情感,“何妨”“谁怕”等词语将情感描绘得肆意张扬,虽然苏轼在下阙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静收尾,但是词人的情感就像骤雨一样落在读者的心里,雨后天晴,回首再看,也有萧瑟处。而《临江仙》从最开始描绘的就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这样的环境让人忍不住跟着静下来,苏轼也是如此,在如此平静的情状之下,苏轼最放浪的行为也不过是一声喟叹,一句“长恨”而已。静谧的夜晚不像狂风骤雨一样催促着词人做出反应,而是静静地等待苏轼对自我的思索与剖析。在这样绝妙的环境之下,苏轼的情感表达显得要沉静许多,与自然的融合也要深入许多,他思想中、行为中自然的部门在这种无人打扰,不受外物刺激的情况下如盛放的昙花一样在深夜绽放在人们面前。
与此同时,《定风波》和《临江仙》所体现出的不同也是苏轼在被贬谪后不同时期所展露的心境的变化,《临江仙》中的沉静相对于《定风波》中的放旷更加豁达,也更加自如地接受了生命中带给苏轼苦难与愤懑的“乌台诗案”。但无论如何,苏轼都以其超然世人、肆意自然的性情在这世间留下了独属于他的笔墨。
编辑 黄童
审核 方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