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书瑾
这是一场人的迁徙。
匆忙仓促的脚步,泛黄的破旧布鞋一深一浅踩在黄土与石子混杂的路上。昨日落了雨水,还有些黏糊糊的泥土伸手拉扯着鞋子,似乎在纠缠、似乎又在道别,最终,“啪嗒”一声,泥水飞溅,落在了深灰色的裤腿上——这片大地最后的赠礼。人们却已无暇顾及裤腿上的污渍,扛着几大袋有些掉色的鼓胀的红蓝条纹塑料袋,甚至还有个塞不进的电饭煲露出了脑袋。一双双乌黑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灰色剪影——尖锐的楼顶,似水一般飞奔而过的车辆……他们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而嘴角展露的笑容像是往平静的湖心上掷出一枚石子,一圈一圈的皱纹就随之泛开。
男孩便在那泛起的皱纹里缄默。他缓缓起身,长时间蹲在草堆里让他也沾上了野草淡淡的清香和露珠的潮气。他随意拍了拍黑糊糊的手,顺手揪一根小草便含进嘴里,背着手搁在后脑勺,在田埂上蹦跳着准备回家,嘴里嘀嘀咕咕连他们家也进城了啊。“呸!”他吐出了嘴里的草根,抓抓腮帮子,今天的草根怎么有点苦呢。
回家后他听到母亲在厨房跟父亲抱怨这事,说大家都入城了,咱们怎么还在这过苦日子。而又自顾自安慰念叨着,到哪儿都一样,不就是换个地儿么,还不是一家人一起住一起吃。
“哪能一样呢?”一直在默默接受母亲抱怨的父亲突然拔高音量,“就算是带着一样的野草、一样的土壤,给它们一样的雨水养料,它们也不会再长出来了——它们的根被毁掉了!”
母亲沉默了,她知道父亲曾经是进过县城读过几年书的,那时也算小有名气考上了个大学,可是念完书的父亲又回到了农村,就算是祖父怎么斥责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他也只是默默全盘接受,缓缓点上根土烟,扛上锄头一头钻田里去了。父亲从来没说过为什么要回来种田,也渐渐没有人提起了。
男孩呼哧呼哧吃着白菜粥,余光扫了一眼父亲,他静静地捧着碗,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棵歪歪扭扭的榕树,听说很早之前被雷劈过才长成那副模样,但却依旧枝繁叶茂,尽力伸展的树冠,甚至能遮住半个屋顶。白菜粥冒气的腾腾热气迷糊了男孩的双眸,他在一片白雾里,似乎看到父亲开合着嘴唇,似乎在和榕树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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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是被隔壁周里家和周襄家吵架声吵醒的,噌噌两下穿好鞋他就一股烟跑下去。原来,他们是因为两家共用一堵墙而这墙该归属于谁而吵的。两家现在都打算要搬进城了,家里能拆能卖的差不多都清算干净,就差这一堵墙,祖上是谁建的已不可而知,但谁不想凭空多一堵墙的归属权呢?两家吵得不可开支,面红耳赤的双方竟然扛起了锤头,冰冷坚硬的锤头一砸、一砸、一砸下去,墙角起了裂痕,像是张牙舞爪的蛇形怪物,蜿蜒而上迅速布满了整个墙壁。张开血盆大口的那一瞬间,墙壁轰然倒下,激起的烟尘吞没了这两家人。
男孩站了一会,抬起脚尖蹭蹭小腿肚打算回去。一转身,却看见父亲怔怔地站在他身后,他脸上虽然没有一丝表情,但是男孩却似乎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破碎。是否墙壁上的裂痕,一下、又一下砸进了父亲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风依旧掠过这片村庄,掠过没有麦浪起舞的田地,掠过坍圮了一半的土墙,掠过在土路上开放的无人欣赏的小花,掠过再也不会升起白烟的烟囱,掠过灰蒙蒙的即将要垮下来的天际,掠过父亲凌乱的发梢,最后飘向远方去了。
父亲说,我们走吧,进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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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也踩着黄泥路,背着重重的包袱,向着城市进发,却把那破旧却永远属于自己的房子,属于长年累月在这房子中的生活丢在了身后。男孩才明白,这不是迁徙。
这是一场父亲的逃亡。
编辑 游炜健
审核 郑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