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秀娟

　　陶渊明以山水田园诗著称，在他的诗中大量运用叠词来摹形临色，给诗歌增添了一分率性色彩。叠词的使用，不仅使陶诗中的的事物生动逼真，符合事物本来的自然属性，同时也更体现了陶渊明诗歌返璞归真的田园色彩，在魏晋玄学的时代独树一帜。

一、分类

　　根据中华书局袁行霈撰的《陶渊明集笺注》，统计陶渊明诗歌中（不含词赋等）共有85处叠词，现以被修饰对象为标准将其粗略分为绘形、绘行、绘神、强调四类。现按中华书局袁行霈撰的《陶渊明集笺注》中叠词出现先后顺序排列如下：

序号	例句	题目	类型
1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停云一首	绘形
2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停云一首	绘形
3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停云一首	绘行
4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时运一首	绘形
5	洋洋平津，乃漱乃濯。	时运一首	绘形
6	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时运一首	绘形
7	延目中流，悠悠清沂。	时运一首	绘形
8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荣木一首	绘形
9	遥遥三湘，滔滔九江。	赠长沙公族祖一首	绘形
10	伊余怀人，欣德孜孜。	答庞参军一首	绘行
11	依依旧楚，邈邈西云。	答庞参军一首	绘形
12	惨惨寒日，肃肃其风。	答庞参军一首	绘形
13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劝农一首	绘形
14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	劝农一首	绘形
15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	命子一首	绘形
16	穆穆司徒，厥族以昌。	命子一首	绘形
17	纷纭战国，漠漠衰周。	命子一首	绘形
18	亹亹丞相，允迪前踪。	命子一首	绘神
19	浑浑长源，蔚蔚洪柯。	命子一首	绘形
20	桓桓长沙，伊勋伊德。	命子一首	绘形
21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	归鸟一首	绘行
22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绘形
23	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	归园田居五首其四	绘行
24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乞食一首	强调
25	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	答庞参军一首	绘行
26	荒涂无归人，时时见废墟。	和刘柴桑一首	绘行
27	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	和刘柴桑一首	绘形
28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和郭主簿二首	绘形
29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和郭主簿二首	绘行
30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和郭主簿二首	绘神
31	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	与殷晋安一别一首	绘形
32	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	岁暮和张常侍一首	绘形，绘形
33	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首	绘行
34	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首	绘行
35	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首	绘形
36	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一首	绘神
37	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	悲从弟仲德一首	绘行，绘神
38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首	绘形，绘神
39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强调
40	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一首	绘行
41	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一首	绘形
42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一首	绘行
43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首	绘形
44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首	强调
45	步步寻往，有处特依依。	还旧居一首	强调，绘行
46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己酉岁九月九日一首	绘形
47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	绘行
48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	饮酒二十首	强调
49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饮酒二十首	绘形
50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饮酒二十首	强调
51	咄咄俗中恶，且当从黄绮。	饮酒二十首	绘形
52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饮酒二十首	强调
53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饮酒二十首	绘行
54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饮酒二十首	绘神
55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饮酒二十首	绘行
56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饮酒二十首	强调
57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饮酒二十首	强调
58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饮酒二十首	强调
59	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	饮酒二十首	绘形
60	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	饮酒二十首	绘形
61	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饮酒二十首	绘神
62	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饮酒二十首	强调
63	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	述酒一首	绘形
64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拟古九首	绘形
65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拟古九首	绘形，绘行
66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	拟古九首	绘形
67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拟古九首	绘形
68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	拟古九首	绘形
69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拟古九首	绘形
70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杂诗十二首	绘形
71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杂诗十二首	强调
72	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	杂诗十二首	强调
73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杂诗十二首	强调
74	遥遥从羇役，一心处两端。	杂诗十二首	绘行
75	袅袅松标崖，婉娈柔童子。	杂诗十二首	绘形
76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咏贫士七首	绘形
77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咏贫士七首	绘行
78	厌厌闾里欢，所营非近务。	咏二疏一首	绘神
79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咏荆轲一首	绘形
80	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	读山海经十三首	绘形
81	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	读山海经十三首	绘形
82	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	读山海经十三首	绘形
83	亭亭凌风桂，八干共成林。	读山海经十三首	绘形
84	明明上天鉴，为恶不可履。	读山海经十三首	绘形
85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拟挽歌辞三首	绘形

1.绘形

　　绘形是指陶诗中运用叠词来描摹事物的形态状貌、声色情态的手段。绘形是陶渊明叠词类型中数量最多的一类，通常用来形容事物的外在属性，如事物的色彩、大小、姿态等。此类叠词词性多为形容词，主要起修饰作用，在诗句中通常起到加重景物色彩程度或是更好地还原事物自身属性的作用。

　　如陶诗佳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一个“暧暧”，一个“依依”农村静美形象随手就勾勒而出。“暧暧”，昏眛貌，夕阳西下，整个村子笼上一层属于夜晚的余晖，低沉却不低迷。“依依”，依稀隐约，若有若无。烟在大漠里是“孤烟直”，在这乡村里，却是依稀待辨。远村模糊，近烟依稀，远近结合，将这处处可见的农村场景以直白的语言描绘出来，没有精细的堆刻和铺张的渲染，诗人只是利用叠词的召唤想象的特性在最大程度上将景物复制过来，最大程度上使景物保持其自然状态，绘形而形神。“暧暧”仿佛使人一头扎进光线昏暗的农村夜晚，傍着日复一日的小路归家，抬头望见村里飘起断断续续的炊烟。在这样安详的氛围下，诗人归于田园的安逸不言而表。

　　还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首》中的“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用“凄凄”、“翳翳”来形容风与雪，好一派萧条凄凉之景。“凄凄”指寒凉，十二月的风，寒意彻骨，然而最冷的却还不是这凛冬的西北风，更是诗人心中那凉透了的心。“翳翳”，暗貌，指天气阴沉无晴日，雪没日没夜的下，阴翳的不只是窗外的这些光景，还有诗人的心境与未来。“凄凄”“翳翳”的叠词用法，给风雪再添一笔凌冽色彩，加重了这压抑气氛，“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内心那种被世俗所迫，退而隐居的难言之隐更令人心痛不已。叠字的使用，对这景物的刻画，对这压抑的强调，迸发出1+1>2的效果，使人仿佛身处凄凄之风的裹挟、翳翳之雪的包围之下，绘形效果大大提升。

　　绘形的叠词在陶诗中具有复原景物和深化感情色彩的作用，通过对景物的还原描写，使描写再现景物栩栩如生的本来面貌，同时加深诗句的感情色彩，在表情达意和描摹人物心境上，更具体生动。

2.绘行

　　绘行是指陶诗中运用叠词来描绘或修饰人或物的动态的手段。绘行是对动作状态的描写刻画，一般为副词，在句子成分中作状语，通常对人或物的动态行为进行细致的刻画，达到强调动作本身和动作过程的效果。

　　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中的“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用“遥遥”这一副词来修饰“望白云”这一动作，将缥缈悠远的氛围加倍呈现。诗人负手而立，神情淡然，望着天边悠悠的白云，怀缅古时候那些像白云一样安贫乐道的高士，诗人闲淡雅适的形象跃然纸上。“遥遥”，是“我”与望着白云距离的“遥遥”，更是诗人思绪的“遥遥”。若不是叠词，单字一个“遥”，“遥望白云”，对距离的刻画是有了，但却不只少了叠词的韵律美，还使“望白云”怀古这一系列动作，就多了分忧愁，少了分自由闲适，干瘪而无力。

　　同样在《咏贫士七首·其一》中写道：“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一个“迟”字，足以表达出孤鸟晚出早归，与众不同，何以“迟迟”？这孤鸟是诗人自己呀！众鸟为饱口腹争先恐后出林，只留这孤鸟坚持自我，不愿出林，这高贵的孤独绝非一个“迟”字可以写出的。“迟迟”，就加重了这份孤傲的感情，毅然而决然。试想，陶潜一心“举世皆浊我独清”，避世自处，不愿入仕更不仕宋，眼睁睁看着众儒士“抛弃高洁”进入朝堂，从而锦帽貂裘，渊明心中该是如何气愤，绝非单单一个“迟”字可表。叠词在这里，强调诗人绝不入仕的决心。一个“迟”字或许还是晚入仕，而“迟迟”，就再无可能。哪怕成为这孤鸟会无依与饥寒，陶潜也愿不改初心，依赖古贤聊以自慰。

　　叠词中的绘行是对动作进一步的刻画，运用叠词，往往有强调动作本身和加重程度的作用，更强烈而准确地表达诗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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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绘神

　　绘神是指陶诗中运用叠词来描绘或修饰人的神态的手段。绘神就是对人物神态的刻画，在陶诗叠词中出现的不多，同时也较易去理解。既然作为对神态的描写，绘神的叠词一般为形容词，主要起到对神态进行细致刻画和夸张的作用。

　　如《饮酒二十首·其二十》中的“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用“汲汲”来刻画孔子对匡救其灾，希望民归于淳的心情急切，把孔夫子那以天下为先，以救世为己任的博爱心理刻画地淋漓尽致。一个“汲汲”，不仅写出了孔子的救世之切，还展现了以孔子为代表的古贤的真与淳。贤人的救世之切与后人的不通礼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现出陶潜对经术之无续，孔子之徒不复的感慨.叠词“汲汲”在这里，将孔夫子那种迫切希望的心理强化，鲁中叟汲汲，诗人更汲汲。

　　《悲从弟仲德一首》“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中的“恻恻”一词，把诗人痛失从弟的沉重之情烘托而出。渊明与仲德虽非同胞，但感情非同一般，对于仲德的离去，心中的痛惜难以言表。这里运用“恻恻”一词，把陶渊明那睹物思人的怀念和再不相见的痛苦深刻地表达出来，使闻者无声，听者落泪。　

　　叠词中的绘神是对神态进一步的刻画，运用叠词，往往有强调人物情感和状态的作用，使情感动人。

4.强调

　　强调是指陶诗中对动词、名词或量词等进行重复的一种手段，通常起到强调时间之长、数量之多、动作重复的作用。强调这种用法相对易懂，在当下我们的语言环境中也时常出现此类用法，如“时时刻刻”“天天向上”等等。

　　出现在陶诗中的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首》中的“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事事”在这里就是名词性叠词的强调用法，诗人复经此地，远望山川，发觉风物未改，事事如往日，只有自己已被行役束缚。“事事”在这里的叠词用法就是强调，“事事”即“万事”，即“全部事情”。

　　另外在《杂诗十二首·其五》也有强调叠词。“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中的“每每”，正是强调诗人自己已年迈，遇到欢乐的事情也不在快乐，反而是次次都忧虑。“每每”在这里强调事情发展的必然，“值欢”时“忧虑”的多次发生，甚至必然发生。这里强调的是可能性。“值欢”与“忧虑”的心态对比，表现出诗人老年心境和少壮再不相同。

　　叠词中的强调主要是对事物进行强调，运用叠词，强调频率、时间、数量等等。

二、陶诗叠词下的真

　　陶渊明运用叠词，使得自身诗歌的描写和整体风格具有“真”的特性。这使得陶诗不仅具有叠词的韵律美，还在意象的描摹、个人风格的塑造以及东晋玄言诗影响下进行创新具有重要意义。

1.描写上的真

　　描写上的真是指叠词的使用对事物的还原更加接近本来面貌。陶诗中叠词的使用，特别是绘形、绘行、绘神三类，比起非叠词的描写，他们对于人事物的刻画起到了三维透视的作用，描写对场景的还原全面而更真实。和非叠词类的单字描写相比，更像是将2D平面画升级为3D立体画，对于细节的描绘和人物情绪的刻画更加真实。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曾作过总结，其举例主要是叠词：“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果果’为日出之客，‘漉漉’拟雨雪之状，‘嘴嘴’还黄鸟之声，‘嘤嘤’学草鸟之韵。皎日彗回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遁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可见，叠词的使用使诗歌对描摹具有独特的表现力。

2.玄言大背景下的真

　　玄言大背景下的真是指善于运用叠词进行刻画的陶渊明。在谈玄析理的玄言诗盛行的东晋，以田园诗为代表的陶渊明以形象的描写在说理诗中别具一格。东晋诗坛说理风盛行，在社会动荡的时代转向对人生对永恒思考，说理性强的同时，情感和事物的描摹有些被忽略。而陶渊明诗文虽然说理甚多，但多为有为而发，是经验向理解的升华，尤其是他的田园诗，多能做到以形象说话。而做到这一点，叠词的运用则是很显著的手段和标志之一。叠词使描写形象，同时也使得陶渊明的风格淳朴而有韵致，使诗人真挚的心理活动和寄托理想变得真实而与众不同。虽然陶诗的风格在晋宋时被认为是“田家语”而“叹其直质”。北宋陈师道也说：“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问耳。”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陶诗真而朴的风格越来越被读者接受。特别是苏轼在《与子由书》中说“：“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腆。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陶渊明运用叠词在玄言大背景下进行的创新性发展，对形象的细致刻画越来越被读者认可。

　　总而言之，陶诗中的叠词对于陶诗风格具有不小的影响。粗略地将其叠词分为绘形、绘行、绘神、强调四类也是便于对叠词具体描写的对象进行分析。叠词作为陶渊明诗歌的用词技巧，对于其描物状色具有提升作用的同时，也深深地影响到了陶诗的风格塑造，同时也在玄学盛行的东晋留下了形象刻画的一席之地。

编辑 王莉丹

审核 唐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