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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气象下的慷慨悲歌 ——试论杜甫的《饮中八仙歌》
2021-04-17 16:00 叶亿佳 

文/叶亿佳


《饮中八仙歌》是杜甫所作的一首具有独创性的“肖像诗”,他用豪气、夸张的笔墨栩栩如生地刻画出八个才子潇洒的醉态。在这首诗里,杜甫摒弃了一般诗歌在时间上推进的手法,而是像作画一般,将八个人的形象平铺开来,勾勒出每一个人物的神韵。《饮中八仙歌》的这种独特艺术所表达出的,是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本文将探索这首诗歌的思想内容和主旨,把握杜甫此时的创作心态,同时思考这首诗与杜甫之后创作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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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描摹了八位酒仙各具特色的醉态,每一个都是盛唐时期卓尔不群、飘飘欲仙的人物,他们饮酒高歌时的豁达豪迈、不受红尘羁绊的洒脱气质,无不体现出盛唐时期的浪漫主义情怀。随着他们渐次出场,浑厚雄壮的盛唐气象便如海潮般席卷而来,澎湃汹涌、气势磅礴。


      诗歌里第一位出场的人物是贺知章。贺知章一生仕途通达,平安顺遂地活过了整个盛唐,可谓春风得意,出类超群。他的命运跟盛唐紧紧联系在一起,《旧唐书》中说他“言论倜傥,风流之士”,李白忆他为“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足可见贺知章生活称意,官运亨通,一生倜傥潇洒。在杜甫的诗里,“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古人总说:“北人骑马,南人驶舟。”贺知章是浙江杭州人,前一句是在暗示他南方人的身份。不过他年少成名,状元及第,生活在长安这么多年,不至于不会骑马,这里其实是在写他喝了酒以后的姿态:贺知章骑着马摇摇晃晃,眼睛一花就栽下马来,最神奇的是他喝得烂醉如泥,掉下来沉到井底竟沉睡不醒。这是杜甫夸张的描绘,却活画出贺知章旷达纵逸、豪迈不修的醉态。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几句话将汝阳王李琎的豪宕不羁描绘得淋漓尽致。李琎是唐睿宗李旦的嫡长孙,史书上说其雅好音乐,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高贵的出身、风雅的举止,使得他吸引了众多才俊;谦和的性情、恭谨的态度,使皇上唐玄宗都对他青睐有加。他极好饮酒,在杜甫笔下,他酒喝够三斗,才肯出门朝拜天子,纵使这样,路上碰见装酒车还是垂涎三尺,恨不得转换封地到酒泉去。寥寥几笔极写其阔达舒朗及爱酒之状,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形象跃然纸上。再想,这样一个臣子所生活的时代,想必也是东风入律、政治清明。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李适之官居左丞相,治政宽和、在公克勤,深得人心。他好饮酒,在位时极尽豪奢,一天要花费万钱,喝起酒来就像鲸鱼吸纳海水。他的生活好似盛唐的缩影——丞相生活如此,盛唐的国力可得一觑。他的日费万钱,岂不是盛唐豪靡习尚的剪影?他的如鲸畅饮,恰恰是盛唐豪迈气度的反映。


      诗歌再往下写到“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和“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他们一个是齐国公的儿子,一个是唐朝大臣。前者才德优秀,傲压群芳,畅饮时高举酒杯、睥睨苍生的潇洒模样,仿佛是一棵玉树迎风站立,熠熠生辉。后者才思敏捷,博古通今,虽喜吃斋念佛,而一旦喝起酒来,佛门的清规戒律就抛之脑后,是之谓“逃禅”,随心而动,开怀痛饮,岂不快意!恢弘的盛唐气象也随着这些风华绝代的人物跃然于纸上。


      下一位人物是诗仙李白,“八仙”中的核心。一个狂放不羁、飘然不群的诗人,一生仗剑天涯,任侠自信,大唐盛世的雄浑壮阔都充溢在他的瑰丽奇篇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其豪迈!何其洒脱!大唐的自信与富足就这样流泻于笔尖。李白一生嗜酒如命、与酒为伴,他的创作与酒不能分割,快活时要用酒助兴,落魄时要借酒浇愁。只有饮着酒时,他才觉得自如快活,酒一入肚,才思泉涌,无数旷世佳作得以问世。在杜甫的诗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喝酒一斗就能作诗百篇,杜甫运用夸张的手法,既写李太白豪饮,又极状其才华横溢、挥洒自如。而李白一旦喝醉,又豪迈而无所顾忌,径自在酒家酣眠。醉态下的李白,倜傥不羁,即使天子有诏,亦不放心上,反而说自己是“酒中仙”,傲视独立、藐视权贵的形象呼之欲出,令人折服。李白的狂狷自傲,岂不是大唐豪迈壮阔的表露?


          诗篇的最后,写了张旭和焦遂。一个三杯下肚挥毫如云烟,一个饮酒五斗高谈惊四筵。前者恃才傲物、不拘礼节,后者才华盖世、满腹经纶,两人都是说不尽的飘逸洒脱。
   八个人物,八个特写,是那个承平盛世里,文人所具气质最直观的体现。这八位酒仙代表了盛唐时期文人浪漫乐观、自由豪放的情怀,他们所体现出的这种豪迈不羁、风流潇洒的精神面貌,亦是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最佳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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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人悲凉命运的慷慨哀歌


      光凭诗歌对这些人物的描写,我们很难知晓杜甫创作这首诗歌的意图。只有对八位酒仙的行迹有所了解,我们才可能明白杜甫所采用的独特形式与诗歌内容之间的联系。孟子说“知人论世”,就是告诉我们:要了解一个人,还得对其时代加以考察。


      贺知章生活在开元盛世,死于天宝三年。开元年间,唐玄宗励精图治,又有不世之臣,因而开创了唐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景象。可是随着唐朝的两位贤臣姚崇、宋璟相继死去,唐玄宗专宠杨贵妃,到了天宝初年,朝廷重权已经落入外戚之手,谁人都去杨氏门前奔走干谒,加之李林甫、杨国忠秽乱朝廷,唐朝的政权逐渐式微。贺知章处在历史进程的转折点,虽然想要重正乾坤,但碍于朝廷晦暗,他只能用幽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史书中说他“因谈谐而讽谏”,就是一个证据。尤其是在晚年,他更是得用“狂”的方式去保护自己,《旧唐书》里说他“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放纵狂诞的背后,是对黑暗朝廷的愤懑与忌惮。贺知章晚年求还乡里,恐怕也是由于对当时政治的厌恶。他病逝前写的《回乡偶书》(其二)里写道:“近来人事半消磨”,亲眼见证朝廷人事变迁,从俊贤辈出到奸臣当道,大势不可逆转,贺知章的内心无奈而凄怆,此时再读“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就有了不一样的韵味。醉态的背后是对政治的厌恶与疲倦,但彼时衰老的贺知章已经无能为力,只好用酒来麻痹自己。


       再说汝阳王,他是“让皇帝”李宪的儿子,亦是唐玄宗的侄儿。当年唐睿宗禅位,本应传给长子李宪,但是李宪极力推托,再加上唐玄宗李隆基平定韦后之乱有功,李旦就传位给了李隆基。李宪死后,玄宗封他为“让皇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琎的身份也就显得尴尬,按照正常的继位顺序,他才应该成为天子,唐玄宗难免会对他有所顾虑,担心他平不下气谋权篡位。再加上李琎长得一幅帝王之相,处境更是危急。《太平广记》里记载玄宗赞李琎“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坠”,使得李宪惊恐万分,甚至短斥李琎。这是因为李宪担心玄宗猜忌自己的儿子。出于这个原因,李琎一生都谦和恭懿,唯恐让玄宗认为自己有谋反之心,他的内心是压抑忧郁的,借酒消愁也显得合理。在这三句诗里,他看似活得透彻快活,称得上是性情中人。然而,真实的他深陷忧愁、郁闷的泥淖,却得时时谨慎行事,免于玄宗的猜忌,他把自己掩饰得阔达豪迈,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心机与城府,醉眼惺忪下却是无尽的悲辛。到了这时,他“恨不移封向酒泉”的愿望才能被人读懂,显出其无奈来。


      只是左相李适之与之相比,愈显得悲凉,做丞相时为公勤勉,分劳赴功,故能恣意潇洒,如鲸饮川。等到朝廷政权更迭,李杨当道,想要再回那快活日子已不能了。李适之性情粗疏,不通计谋,在与李林甫争权时遭其陷害,于天宝五载被罢相,等他再邀请昔日友人来家中赴宴,已是门可罗雀。曾经宾客络绎不绝,现在他们都因忌惮李林甫的势力畏缩不前,抑郁愁闷的李适之在这种情况下,写下《罢相作》一诗:“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罢相是为了避贤,避贤是因为乐圣。“避贤”和“乐圣”对仗,古人喜欢称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圣的地位比贤高,清酒亦好于浊酒,“避贤乐圣”很容易理解。但在李适之这儿,“贤”除了浊酒,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结合他当时的状况,这里“贤”应该是指口蜜腹剑的“贤人”李林甫,这是李适之的一种自我开解:既然被罢相了,那我就喝酒吧。看似超脱潇洒,诗句里却有浓得散不开的愁绪,杜甫引用他的这句诗,想必也深谙他悲苦的心境。


      之后两句,杜甫用了一个典故,即“阮籍以白眼见庸俗之士”,白眼是一种特殊的表情,表达出人的愤世嫉俗、针锋相对的态度。崔宗之身份高贵、才德兼具,却无所作为。他一定对当时的社会政治非常厌恶、不满,才会做出“白眼望青天”的举动。反观苏晋,身在官场正直行事,却惨遭贬谪,因而想要逃脱黑暗的现实。他既想要靠禅修来解忧,又想借饮酒来消愁,最终才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他们表面上是狂傲纵诞,内心却是说不出的苦闷与哀愁。


      还有李白,虽是清朗伟岸,自信豪迈,在杜甫写这首诗时却已经被高力士等人排挤出朝廷,唐玄宗虽看重李白的才气,但“恐言宣室树”,不再留他。李白入仕的愿望不成,最终只得怀着失落的心情离开长安。从此以后他更是浪迹纵酒,把对社会、命运的不满发泄在诗酒中、喷薄在天地间。杜甫在当时与李白交游甚欢,那么在《饮中八仙歌》里,他描写李白的醉态,亦是融进了李白牢骚满腹、才高运蹇的抑郁不得意。


      张旭善写草书,醉后尤其惊人,号呼奔走,解发蘸墨。这样的一个人,疯狂而激愤,恐怕心中有数不清的愁绪,说不出的愤懑。对于平民焦遂来说,喝醉是一种解脱,因为酒后可以吐真言,不再有顾及,酒是掩饰和伪装,让他能把满腹牢骚倾吐出来。


      细研此诗,我们才发现才华横溢、怀珠抱玉的饮中八仙,看似豪迈洒脱、风流不羁,但他们都并非真的拥有超脱阔达、怡然舒畅的心境。恰恰相反,他们都想有所作为,并且有这个能力,但碍于时局、环境,终于无所作为,也终究不可能再有所作为。他们急于逃避腐败的官场、黑暗的社会,急于逃避冷酷的现状,最终选择隐没到醉梦中。在喝酒的时候,他们就能暂时忘却世俗的压迫,拥有虚幻的幸福。他们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潇洒而快意。浪纵狂诞的背后其实是满腔的烦闷抑郁,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下,杜甫奏响的却是唐王朝由盛转哀时文人命运的悲歌。


三、唐朝盛极而衰的悲壮挽歌


      杜甫笔下的饮中八仙,实际上是唐朝由盛转衰状态下的文人群像。当他们还处在蒙昧癫狂的状态时,杜甫却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对劲,他不只是看到那些文人浪迹纵酒,恣意快活,还意识到他们嗜酒背后难言的悲痛和他们无所作为的苦楚。他选取了其中八位具有典型性、在灵魂境遇上极其相似的文人,客观地对他们进行了摹画,与此同时,杜甫也预示了唐朝盛极而衰的命运。


      杜甫于天宝五载进入长安,起初他也被长安那绮丽浮靡、物阜民丰的景象所吸引,并沉浸大唐奔腾澎湃、主张个性解放的浪漫主义思想中。然而由于科举不第,淹留长安,在写这首诗前后,他经历了干谒无果、仕途失意、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艰辛,不仅才能得不到施展,生活也日益困顿。在与其他文人的交游中,他还亲眼目睹了唐朝上流阶级的浮靡和日渐显露的危机。在这种情况下,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个社会的不对劲,意识到浪漫主义的虚无与不合时宜。
在饮中八仙所处的这个历史拐点上,唐王朝内部的政权已经更迭,官场渐趋腐败。而曾经生活在盛唐时期的这些人物,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社会的变迁,他们还安眠在温柔乡里,做着大唐繁荣昌盛的美梦。他们把酒高歌,醉即酣眠,想要延续盛唐的浪漫主义,并为此表露出一种积极向上、乐观豪迈的精神状态,以免于体察社会现实、感知真实现状。然而这并不是正常的心理状态,正是这种逃避现实,自我麻痹的举措,突显出那个时代的弊病来。《饮中八仙歌》是这一时期文人精神恍惚的集中体现,亦体现出那一个时代的悲哀。


      而一旦杜甫从盛唐的浪漫主义中清醒过来,他就显得和那群文人格格不入,同时也明白了他们的所为实际上是一种悲剧。这样一群才华出众的人在那样的时局政治下,被剥夺了发挥才干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政权渐失,盛世难再,却不能有所举措,只能借酒浇愁,试图在狂歌中扯住大唐浪漫气象的一丝幻影,无异于自欺欺人。杜甫观之,何其痛也!


      程千帆先生认为,这首诗是杜甫诗歌创作里“一个值得注意的、清醒的现实主义起点”,确实有其合理的原因。自从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客观地记录下唐王朝的时代悲剧,他便逐渐从社会动荡中清醒过来,用敏锐的感官去体察现实、关照生灵。他之后创作了《乐游原歌》、《丽人行》等诗歌,开辟了诗歌现实主义的道路。从此,诗歌就逐步从盛唐浪漫主义转换到中唐的现实主义。


      因此,《饮中八仙歌》是杜甫客观体察现实以后创作的诗篇,是他意识到唐王朝由盛转衰后为之吟唱的悲怆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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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总结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虽然描摹了盛唐时期酒中八仙倜傥不羁、风流潇洒的醉态,充溢着盛唐时期所特有的浪漫主义气息,洋溢着恢弘壮阔的盛唐气象,却并非寄寓着杜甫对于盛唐时代知识分子不受世俗牵绊、乐观浪漫气概的仰慕与推崇。相反,他意识到社会的变迁,意识到这群文人的矛盾。他的诗歌恰恰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状态的真实写照。在华靡气象与悲壮实质的碰撞下,杜甫不仅为文人悲凉命运而慨叹,同时奏响了这个王朝盛极而衰的慷慨悲歌。


编辑 田静怡
审核 甘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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