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梦秋
一、传统文化心理的现代性困境
在朱西宁笔下诸多的中原乡土叙事书写中,《铁浆》可谓是一篇强有力的表现传统文化心理特质的短篇了。在《铁浆》中朱西宁的文字始终游离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以一个极端的叙事表现着传统文化心理自守与迷茫的特质、艰深和窘迫的现实。可见,随着现代化的进一步深化,他终于开始真正地注意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展现的传统乡土文化景观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现代性困境。一边是早已习以为常的生活模式,一边是快捷方便的现代文明,两者之间存在着的矛盾短时间内难以调和,不得不说,新的社会文化确确实实对传统的社会文化心理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正是因为朱西宁自己也发现了这个难以抵挡的现实,所以他才精心地选择了以孟氏家族的衰落来表现自己对传统物质社会的不舍,同时也隐现出自己对现代文明入侵的焦虑,而这些都借由孟昭有和沈长发等一众人的思想和行为传达了出来。
孟昭有和沈长发为代表的一类人在争夺官盐包销权时始终固执己见,不听旁人的相劝和提醒,导致了悲剧的开始。“争闹间,又有人跑来报信,火车真的要来了”,而孟昭有和沈长发这俩人就像他们的名字一般志在必得、争强好胜,即使听到火车要来的消息两人还是争得你死我活,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孟昭有用一时的意气为儿子带来了短暂的浮华,没曾想在孟宪贵身上,自己的一番血气却早已消失殆尽,因此,孟昭有那种愚昧又生猛的力量令人敬佩又令人感到惊骇和惋惜。而另一边,当火车驶进小镇时,也注定了他的一腔意气难逃失败的命运。火车到来,让小镇旧有的经营模式再无用武之地,永远地成为了历史,火车的出现像是和孟昭有作了一番力量的对比,而最终,在鸣笛声里,孟昭有这一腔热血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他的自我牺牲也变得毫无意义。在孟昭有饮下铁浆之时,一股火辣辣的岩浆似乎也随着那份血气从四面八方汇进了我的心脏。
孟昭有作为最后的战士已然倒下,只留下了四处逃窜的人们,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早已积攒了一套牢固的思想行为和判断方式,当火车作为一种现代文明突如其来的闯进人们平静安详的生活中时,对于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他们感到不安甚至恐惧,然后以妖魔化的方式来抵制或者消解这个来自现代文明中的新事物,这是他们骨子里所坚守的传统文化心理对这种新事物的冲击所作出的回应,也是相对封闭的乡土观念与现代文化相碰撞的结果。这种心理方式和现代文明之间的碰撞,将人们这种铁了心要跟历史潮流作对的脑残志坚的典型小镇心态暴露了出来,作为乡村传统物质文化的亲历者和参与者,他们就像一群传统文化悲壮的守望者,这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着的从个人到集体近乎原始的性格,但是他们又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传统乡土物质文化体系走向崩坏,接受现代文明到来的现实。与此同时,他们的脑子里还建构有一整套传统文化基础上“尊宗敬祖”的思想观念,对于他们来说,铺铁路通火车是在挖老百姓的祖坟,“房屋要震塌,坟里的祖宗也得翻个身”,这无疑是对老祖宗的不敬,甚至还有老太太上庙求神,以此作为解决恐惧的方式,因而,铺铁路通火车是他们一致认定的祸国殃民的祸事,必然不能理解。
二、存在的尊严与人性的向度
很多人说孟昭有的拼命是在抗击现实,从褒扬的角度对孟昭有的行为做出了评价,认为他的自我牺牲是中国人骨子里血性的表现,是一种进取意识,但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孟昭有因为一时意气做出了极端的行为,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漠视,是一种自私自负,愚蠢至极的表现。为了夺回父亲当年争夺包盐漕失败的面子,他不惜付出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用一时的意气争夺一份注定要走向衰亡的家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发人深省。可以说,孟昭有的欲望已经超越了他对生命的渴望,以至于他不惜采取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争取这份家业,令人难以置信。更加讽刺的是孟昭有想要为父亲洗刷抢夺漕运权失败耻辱的一系列行为恰恰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却没料到火车的到来、儿子的怯懦使得这条生命的消亡变得毫无意义,“孟宪贵的怂,怂到了他姥姥家”,孟宪贵这个人对新事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却又懦弱又无能,既不关心别人也不关心未来,在得到了父亲拼命获得的家产后只是一味的放纵自我,火车来了就搭上顺风车潇洒走一回,家产败尽了就靠抽大烟沿袭美梦,他的一番作为使得孟昭有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闹剧显得更加可悲。而朱西宁就在这种惨烈的现实里委婉含蓄的表达着他的悲悯,在对台湾现实的担忧中诉说着他的人文情怀。
三、环境空间的悲剧隐喻
朱西宁有意将故事设置在了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天,而大雪,自古以来便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凉之感。“人脸上都映着雪光”,这篇小说一开篇便着手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描写这场大雪,但是雪在这里的出现却让人十分矛盾,一方面人们它好像让人们变得柔软,一方面却作为死亡意象拉开了悲剧的序幕。孟宪贵死的那天,也是个飘雪的天,仿佛这天气在隐隐暗示着一种不吉祥的意味,显示出人们对孟宪贵之死的冰冷态度。同时,孟宪贵在下雪的日子走向死亡,也象征着孟氏一族在茫茫雪地里走向了衰亡,这场雪不仅带走了孟宪贵的生命,也给他的“葬礼”增加了难度。
不仅是短篇开头的雪夜,对于铁浆与火车的交汇、文末的黑夜,朱西宁也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美学氛围。“西瓜汤,真像西瓜汤。”这些看客们拿着废旧铁器去换取新家什,这是不仅是一个新旧交替、意味深长的时间碰撞点,也是一个以新换旧的重要时刻,而近旁孟昭有的滴血声同铁榔头敲击道钉的声音交汇,则敲响了旧时代的丧钟,孟昭有在众人围观中吞下鲜红炽热的铁浆而死,而孟宪贵却在雪地上孤零零的死去又孤零零的躺在棺材之中,一红一白的对比,不可避免的给人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和震撼力,就在孟昭有喝下铁浆的瞬间,有人似乎听见了他的一声尖叫,可那却是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孟宪贵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事情在这种新旧交替的场面下被即将到来的现代文明取而代之,至于这一声汽笛是悲鸣还是胜利的号角耐人寻味。朱西宁通过这一系列环境空间的塑造,淋漓尽致地反映出古老传统的乡村文明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悲壮覆灭,也说明在新事物到来之后旧事物往往会以一种或惨烈或漠然的方式消失和淡出。
夜深了,孟昭有的棺材仍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云层、月亮、小白狗,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重叠交织在那个夜里,平静安详,似乎一切的牺牲与成全都化作宁静,在茫茫大雪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如同西瓜汁一般的铁浆同旧时代的血浆熔铸在一起,永远凝固在了那边白茫茫的雪地上。
四、结语
《铁浆》一篇所蕴含的思想性带给我的心灵冲击是极其巨大的,不仅是孟昭有身上刚烈的血性,朱西宁先生所追寻的那点“铜绿”也深深吸引着我。在《铁浆》中,朱西宁不仅发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栅栏,又针对这对矛盾抛出了更为深刻的现实问题:一味的坚守传统是否真的能抵御现代文明的入侵?答案是否定的,现代化的进程并不会因为传统的坚守而停下,然而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如何取舍,朱西宁也无法给出答案。他借孟昭有的“血气”表达出了社会转型时期传统社会的生存现状以及现代化进程中的许多不可言说之意,传达着他对传统社会的眷念和惋惜,却又深知这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发展方向。现代文明高歌猛进,孟家的衰亡终将成为现代文明到来的献祭品,这隐含着他对现代文明的审视,也是他对传统乡村社会消亡悲剧的整体性关怀与忧虑性反思,让短篇不仅充满了批判与哀挽兼具的悲凉感,也具有眷恋和忧患共存的文士情怀。现代化浪潮的冲击让传统乡土文明的日渐没落已成现实,也让朱西宁所追求的传统物质社会那点永恒的“铜绿”难以延续和保存。一边是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一边是想要留住的永恒的“铜绿”,矛盾之间,这一曲乡村挽歌似乎也奏得更加悲怆了。
编辑 刘思雨
审核 雷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