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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的困境——透过毕飞宇《推拿》中的“目光”分析人类的困境
2023-04-13 15:40 朱雯慧 

/朱雯慧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它以推拿为背景,细腻地写出了一群盲人推拿师和几个健全人的现实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没有光的地方,在盲人和健全人世界的交界处,推拿中心里的盲人成为了故事书写的主角,他们和健全人一样有尊严、爱、责任、欲望。盲人推拿师真实细腻的私人生活被一点点展现,毕飞宇在一推一拿之间将盲人内心隐秘的角落用文字揭露。而在他们的生活和经历中,“目光”既是他们交流的基础,又是他们彼此之间筑起的高墙。读毕,我不禁感叹:健全人真的健全吗?盲人真的盲吗?我们又何尝不是盲人呢?其实,我们都在“目光的困境”里。


图片来源于网络


  首先,对盲人来说,当眼睛这扇窗户被紧闭时,其他感官的门就得开得更大。于是他们的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就是他们的“目光”。如书中“沙复明摸一摸钥匙的长和宽,知道了,这位来头特别大的客人是一个司机。是卡车的司机,他身上有淡淡的油味,不是汽油,是柴油。”指尖的触觉让他“看”清了钥匙的长宽、鼻腔里嗅到的油味让他“看”清了车型,简单的一摸一嗅两个动作,纵使没有视力,客人的身份他也能了然于心。因此,盲人虽然失去了目光,但其他细腻的感官为他们“睁开”了双眼,其他的知觉就是他们的目光。


  这样,除视觉以外的其他知觉就成为了他们“看”和“用”世界的方式,并体现在他们对特定概念的理解之中。比如盲人小马被夸“帅”后对“帅”的理解,“Sh-u-ai-Shuai。一共有三个音节,整个发音的过程是复杂的,却紧凑,干脆。去声。很好听。”“帅”本来是审美的、是画面的、是视觉上的,在被运用在具体的人事物上时,也是具体的;而在小马眼里,“帅”是音韵的、是节奏的、是听觉上的,即使被用在自己身上时,也是空洞的。把视觉的“帅”和听觉的音节联系,这是他在用听觉来弥补视觉的缺陷,以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可见,感知替代已经成为了盲人认识世界的方式,甚至深入到了他们的底层思维中。


  但有时候,当一个特定的东西不能用其他感官感知时,盲人就会陷入困境,沉溺在永恒的遐想和疑惑中。比如爱上了小孔的小马,他贪恋却永远无法看清小孔的体貌,就沉浸在幻想中无法自拔。在他的脑海中,小孔是鱼、是光、是香、是蛇、是花瓣上的露珠、是山间的云彩……这些他未曾失明时见过的美好景象,就成为了他心爱之人小孔的载体。但他始终无法真正看清小孔的体貌,所以他又反复地陷入无止境的遐想和沉思。


  而当遐想也无法满足盲人时,他们就转而依靠健全人。尽管很多时候他们的问题是私人的、主观的,却也不得不依靠别人的、公众的判断。这样就容易造成一种盲人的“目光”困境:私人问题的公共化。比如,在剧组人员一致夸赞都红很“美”之后,沙复明被“美”这个神秘的概念深深地吸引,内心急躁浮动,爱上了被赋予“美”这一特征的都红。但他却发现,在“钟情”这件如此私人的事情上,他依靠的还是来自别人的、准确来说是健全人的判断。“盲人们不得不把‘别人’的意见记在心上,做算术一样,一点一点地运算,最后,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里却是公共的”。盲人们一辈子都活在公共的评头论足里,到头来,又在这样的评头论足里面找到了自己私人的“一见钟情”。对于盲人来说,哪怕是最私人的事情,为了能把它真实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他们还是会不免想要去探寻健全人视角,参考公众的意见。但这样也使盲人私人的选择里掺杂了更多的公众成分,造成了盲人私人问题的公众化,让他们一方面因为他人的评论而感到迷惑、一方面又不断自我怀疑和遐想,陷入一种犹疑困惑的境地。


  但从这里也能看出,没有目光的盲人是需要依靠健全人来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的表象的;而另一方面,有目光的健全人往往因为“能看见”和“被需要”而无意识地拔高自我,向残疾人投出怜悯的目光。于是盲人的另一种“目光”困境就是:在怜悯的凝视下进行尊严的维护。如盲人都红喜欢唱歌,却被特殊教育老师逼着学钢琴,因为盲人弹钢琴才会让健全人留下感动的泪水;在一次慈善晚会上后边她演奏得很糟糕,却收到了热烈的掌声而不是中肯的批评,她明白了“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同情、供健全人宽容”。我们可以看见,在这个以健全人为主导的社会里,盲人始终被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仿佛只是供健全人同情、怜悯、感动的工具。她虽看似逃离,实则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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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说明了盲人对于“目光”的根本困境:一方面,他们没有“目光”,但身处在健全人建立的世界体系中,无论是他们日常使用的话语、还是他们所身处的社会大环境,都是由健全人建构的。他们大多时候只能依据自己的感官和想象去理解世界,而这个理解与现实中的物象始终有“隔”。为了突破这层隔膜,他们需要依赖健全人的视角,来努力“看清”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健全人主导的世界体系在很多方面并不完善,甚至很多时候无意识地将健全人放在高位从上至下地同情残疾人。于是盲人们在努力融入他们的同时又在拼命维护着自尊,一边依靠健全人、一边又自我排斥、自我孤立,以维护自我的尊严,自始至终奋力挣扎。这就是盲人的“目光”困境。


  而与那些失明却竭力维护尊严的残疾人不同,很多健全人虽然拥有“目光”,却看不见很多盲人看得见的东西。比如,在盲人都红准备离开推拿店的时候,健全人高唯最先拿到都红用盲文写下的告别信,但直到纸条在所有盲人手里传递完了一轮,她仍不知道都红留下的话是什么,她徒有一双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懂;她透过玻璃亲眼看着都红离开却不明白她要离开。相反,盲人小孔和金嫣却能理解都红,并为她的离开助力。尽管高唯拥有明亮的双眸、锐利的目光,能看得见世界的表象,却很难真正站在盲人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她很难跨过她健全人的“目光”去站在都红的立场上思考,很难去切身理解都红宁愿逃离也要坚守的尊严。


  所以,从高唯身上来看,他们虽然有目光,却看不见“尊严”,无法理解残疾人对于尊严的捍卫。“正常人实则是不正常的……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人只需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健全人尽管拥有健全的肢体,却无意识地将自己放在更高位,居高临下怜悯地凝视并不健全的残疾人,而看不见残疾人也是“人”,看不见残疾人作为“人”本身的力量,比如爱、比如尊严,这就是健全人的“目光”困境。


  前文讨论了健全人和盲人都有各自的“目光”困境,而剥除掉身体健全与否的前提,从《推拿》中也可以看出人类有着共通的“目光”困境。


  盲人都红在慈善晚会上,面对健全人居高临下的怜悯,她内心悲愤不已,她想逃离健全人对她的怜悯、逃离那种居高临下的凝视目光、逃离慈善家们不真诚的自我感动。为了维护尊严,她放弃钢琴而学习推拿,这是她的第一次逃离。来到推拿店之后,她在一次事故中拇指受伤再也不能推拿,这时她的身份又发生了转变,她变成了“残疾人中的残疾人”。对都红来说,其他盲人就相当于正常人,而她自己则变成了不正常的残废人。而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再次发生,金嫣为都红进行了募捐,她深情地演讲着,“可怜的都红”、“她还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干不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她用了“眼睁睁”这个词,但其实盲人是很忌讳这种用词的,比如在顾晓宁说出“你瞎说”“你瞎了眼了”之后,王大夫和小孔的内心都非常不适。但此刻“眼睁睁”这个词却从金嫣这个盲人的口中说出,而且除都红之外的其他盲人听见了也没有觉得任何不适,可见,他们已经没有再把自己放在盲人的位置上了,而是拉高到了“正常人”的位置上。她用了“袖手旁观”这个词,戳到了都红“手”的痛楚,而高唯却并没有意识到、仍在继续演讲,就像顾晓宁说“瞎眼”一样,他们虽不是有意,但仍是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人。她和慈善晚会上的主持人一样说着“可怜的都红”,豪情万丈地做着动情的募捐演讲,“所有人都在等。她们在等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而当都红平淡地表达了感谢过后,众人反而局促了、手足无措了。戏剧性的一幕没有出现,他们的表演欲和自我感动没有得到最后的那一味催化剂,在高潮之前磨灭了。最爱惜尊严的残疾人,为了满足自己的自我感动,对更加残疾的都红,投出了他们曾经最厌恶的那种无意识的、居高临下的目光,伤害了她的尊严;他们也和健全人一样,站在高处俯瞰着都红,等待着她的感激。原来其实盲人健全人都一样,都是人,都有自己的视野局限,都无法真正站在他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人们总爱无意识地把自己抬高,向比他们弱小的人投去怜悯的凝视,而看不见他们作为“人”本身的力量。这就是人类共通的一种“目光”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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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推拿》中,毕飞宇为读者展现了一个错位的世界,在推拿中心里,人们既相互依赖、又彼此防备;既互帮互助,又相互算计;既彼此尊重,又被动伤害……无论是健全人还是盲人,始终都是“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陷入了不自知的“目光”的困境,这就是“人类之盲”。


编辑 雷洁

审核 邓雯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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