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君仪
“风摇荡,雨濛茸,翠条柔弱花头重……记得年时……都如梦……可怜孤似钗头凤。关山隔,晚云碧,燕儿来也,又无消息。”
鸿蒙之中,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将我唤醒。初次睁眼,眸中却是一片朦胧。
我处在混沌之中,我即是混沌。
然而,甚至不曾拥有躯体的我,却明确有人在呼唤着我,是谁在呼唤着我,震颤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胸中一片悸动,突然出现了震动,逐渐规律、逐渐强烈,带着无比的热度,将能量送入四肢百骸。
四肢?我逐渐感受到了,是我的形状,是我的存在!
一滴泪划破混沌,将我包裹。晶莹的泪光照亮了我,我看见了,我的手、脚、四肢,将我包裹的白裙。泪水沁入到我的身体。
苦的。我无端认为。
谈言笑语、琴音嘈杂。哭的、笑的、叫的、闹的,纷纷扰扰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刺激着我还不甚清醒的头脑。一圈圈的涟漪在泪珠表面荡开,水波柔柔的拂过我雪白的裙裾,染上了墨迹,晕染成模糊的字迹,我不识得,却清楚地盯住了那两个字,刻入骨、铭在心。
撷芳。这是我的名。
再次清醒时,身周的混沌已稀薄了许多,以至于一道光透了进来。我循着光前行,走入一处庭院,院门上高悬的牌匾上写着几字,其间有两字,正是我刻骨铭心的名。
园子里热闹得很。繁花似锦,堆满庭院,目不暇接。其间却不见蝶舞蜂飞,那些小东西被更明艳的迷住了眼——那些进进出出莺莺燕燕。香腮堆雪,胭脂点绛,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总是满园春色,也不及梅中花钿光彩照人。她们弄管拨弦,丝竹乐声从清晨响到傍晚。她们婉转歌唱,亲切地唱着我的名,唱着我裙裾上的墨字,咿咿呀呀,别有韵律。
日也唱,夜也唱,渐渐的,我的名字唱出了这座小园,走进宴会、茶馆、酒楼,在偌大的城市中回响。人们感叹于曲调的起合与词句的委婉,念着我的名字不断赞美。我循着他们各式各样的歌声,在各种场合里穿过,却是最不为之所动的一个。我不懂他们在感叹什么,也不懂自己在寻找什么。
直到一天,在千千万万的悲歌声中,我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吟诵。循着那声音,我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捧着我的衣角,细细的看,轻声地读。他反复地念着我的名字,又仔细阅读裙裾上的一句,拧着眉,似是很纠结愁苦。末了,他朗声道:“不好,这名字不好,我看不如叫钗头凤。”
轻轻的三个字砸入我心头。钗头凤,这是我的第二个名。
我留在了他的身边。他不时便会吟诵我衣角的词句,当然,更多时候都在吟诵别的诗篇。他似乎爱惨了这些纸墨文字,仿佛这便是他的全世界。当然,后来我便知道了,这肯定不是。至少他的世界里还应该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初次见她时,他们依偎在一起,一起品读我裙裾上的文字。
“钗头凤。”
我听到他们轻唤,我不禁看向她的鬓角,那里别着一只精致华美的钗子,钗头一只凤凰栩栩如生。原来,这便是钗头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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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雅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时起,我却再也未曾听他们唤起过我。
某日,暮然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的呼唤,唤起我心中的一片悸动。如此熟悉,又似乎不同。
仍是在一处庭院里,我看到了当初的一对璧人,只是事随境迁沧海桑田,他身上再不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她的鬓角也少了那只钗头凤。
她为他敬了一杯酒,泪从颊边滑落。他起身,挥笔在墙头题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墨点如雨飞入我的裙裾,在原来的词句旁,成了另一首词。我抚着闷痛的胸口,忽然明白了世人在感叹什么,我又在寻找什么。是悲、是欢,是心相通而求不得。这便是我的灵魂。
一段时日后,我又见到了她。唐琬伏在轩窗前,倚着罗塌,提笔: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将她的诗词也收入衣角,与陆游的诗词相对。你们的情与悲都有我见证,也由我替你们收藏。
自那之后,我依然在浮华尘世间,顺着世人的吟诵四处游荡。除去“撷芳词”与“钗头凤”,还有人唤我“摘红英”、“玉珑璁”。我裙裾上的墨色越来越多,我记得他们中的每一个。也记得他们所寄托的情感,喜或悲。我为他们见证记录,也将他们传唱至后世。
编辑 徐晗驰
审核 雷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