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烨烨
一张红纸,满脸涕泪。倒在地上的范进,感受着泥水渗入衣内,凉意包覆整个脊背,脸上却是因“功名已成”而留下的满脸热泪;一碗热粥,满怀辛酸。打开大门的五品,任由敦贺的寒风灌入脑中,吹散他的幻想,心中有觉醒的热血微微地翻涌。吴敬梓笔下,科举高中扭曲了多少灵魂;芥川的书稿间,封建奴性钳制着无数人心。一篇是《范进中举》,一篇是《山药粥》,从比较视野出发,不难发现两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范进与五品——在人物形象上相通相似之余,也有独具魅力的相异之处。一边是榜下泪,一边是粥边叹,人生多少炎凉辛酸,看不尽,也不忍看。
一、相似相通之处:
(一)人生境遇相同:屈从,是他们逃不脱的生活囹圄,是他们走不出的生存之困境
范进屈从于几千年未动的科举制,求借钱财、卖鸡充饥、苦读苦学到了“猪油可曾食过两三回”的地步。服从于科举制,他甘愿献出二十多年的青春,只为那小小一张考卷。屈服,让他把青丝熬白,让他散尽家财,空了四壁。科举之下,“屈从”的观念深入到本不应如此卑微的“文人风骨”之中,让范进甘愿遭受岳父胡屠夫“不三不四,想天鹅屁吃”的言语嘲讽而不敢回应,这种屈从让范进在岳父送来又脏又臭的猪大肠作“贺礼”并以此嘲讽时都不曾尝试过反抗。五品,屈从于世间的轻蔑,屈从于犬一般的生活。以“喝一碗粥”为人生目标,这也意味着五品注定没有名士一般过人的骨气与才情,他只会没来由地在遭受屈辱之后带着祈求悲悯的腔调颤出一句“莫这样啊,各位仁兄”。他屈服于名士的掌控。大将军利仁得知他想要一尝山药粥的愿望,主动给予援助,实则是针对五品,展开了像人类驯化狐狸一般的精神操控。利仁如魔咒一般的一句“我利仁可让阁下称心如意吃个够”,便让五品乖乖屈服于利仁的威严,不带怀疑地走到尸骨遍野的敦贺,像宠物一般住在利仁府中。
图片来自网络
屈从与卑微,仿佛是他们二人苦守理想背后生活的主旋律。
(二)精神状况相同:理想实现后的可悲可叹的精神异常
二人虽说地位低下,穷苦落魄到了不堪的地步,却每时每刻都期盼着心中愿望的实现。可待到愿望真的实现那天,两人迎来的不是殷切期盼得以实现的满足、不是毕生努力得到肯定后的衷心喜悦、不是人生目标得到实现后可视可感的幸福,而是与以上种种形成巨大反差的精神异常。《范进中举》一篇,行文至范进村内发癫一处迎来了故事的高潮;《山药粥》一篇则是在前文擘肌分理的铺垫之后于文末点明“这山药粥,打一开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迎来小说最精彩之处。范进看到升挂在屋中的报帖之后,在得知自己成了“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之后,先前在困苦生活与鄙夷挫败中沉积出的死水一般的、甘于被辱、甘于失败的心突然涌波泛浪,死寂许久的心潮突然翻涌,到了噬空卷地的地步,于是,他的精神不出意外地彻底崩溃了。
山药粥,名门至尊桌上的珍馐之一,在社会阶位的高塔上攀登一生,劳累受辱,一碗难得的山药粥是五品惨淡人生的难得慰藉。可随着到达利仁府的距离越来越近,五品的胃口与欲望仿佛成了扬鞭御马的动力,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期望与渴求却在肉体与精神的疲劳中被大肆消耗,几乎亏空。在面对庭院中大如假山的铁锅与满锅的山药粥,我们以为他会饱餐一顿,揩去嘴边残渣满意离开,结果却是他“不等品尝,就已觉得腹满肚胀”。这个为了平凡渴求劳碌一生的奴仆,“最后,连一口都难以下咽了”。
终于,五品和范进一样,在理想实现之际,首先迎来的,竟是精神上的异常。
二、同中有异之处
(一)精神异常的具体状态不同:一个疯癫失魂,一个空虚颓然
同是令人为其心伤为其悲叹的精神失常,两人的具体表现却是有所不同:可以这么理解,范进的疯癫失魂是理想实现之后重担突然卸下,渴求高中的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心绪再也没了束缚,几十年痴情的追求,突然在一瞬间转化成了功名到手的惊喜,喜悦之情暴起,冲破了精神上正常的协调与平衡,无论是从病理还是情理角度,范进的疯癫都是必然的。
而五品则是在理想实现之后进入到了一种空虚颓然,甚至悲伤胆怯的心理失常状态。在理想实现后,与常理常情中的一心满足不同,五品展现出的是心中的空虚与不安。面对摆在面前的大锅山芋粥,他胃口骤减,不愿多食一碗,甚至为以后不必再食感到庆幸。这是因为饱食山芋粥是他毕生的愿望,是他一生的追求,一旦这个愿望实现,他往后余生便没了追求。在追求“饱食山芋粥”这个过程中,他举步维艰,在人生经纬上可谓是艰难地爬行着:忍受他人嘲讽与鄙视、忍受生活的困苦、忍受他人对自己人格的蔑视。可如今,愿望突然实现了,他之前所遭受所背负的一切忽然没了意义,正如他自己所言:“饱尝山药粥”的夙愿,要是这样轻而易举就兑现,“几年来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岂不白费力气了”。
范进的失常是突然疯癫,是理智的完全丧失,是好比失了魂魄一般的荒诞。五品的颓然不是激情耗尽之后的空虚,而是理想实现之后不知以何作为新目标的仓惶,是生活激情不再燃烧的幻灭之感。
(二)自我觉醒的程度不同:一个溺于现实,一个有所觉醒
两人虽然都屈从于某事某物,虽然都在理想实现后处于一种讽刺一般的可悲可叹的精神异常状态之中,但二人自我觉醒的程度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别。范进,可以说是沉溺于现实,他完全地屈从于自己打造自己命运悲剧的罪魁祸首——僵化的科举制。行文来到结局处,范进自然地与张乡绅论起师承,自然地以师兄弟相称,自然地将他人赠银送给自己的岳父,完全忘却了造成自己前半生人生悲剧的根源正是如今让自己受到赏誉的科举制,甚至打算主动投身到这僵化且虚伪的社会中,妄图成为其中一员。
而五品不一样,他一生屈从,卑微地在世间迫害中找寻自己生存的缝隙,找寻一碗山药粥。在这途中,他亲眼见到利仁如有神助一般,在路边驯服一只狐狸为自己报信,也亲眼见到了这只狐狸出现在食粥现场,被利仁喂食。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和这只狐狸一样,只不过是利仁驯化掌控的对象,那一刻五品看到的,便是那个犹如丧家之犬,将喝够山药粥当成毕生夙愿而甘愿被人戏弄、被人看不起的自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他普通到尘埃里的愿望只不过是他人驯化自己、让自己卑从的工具。于是,他觉醒了,一生甘愿受人侮辱、甘愿被人唾骂、甘愿被人无视的他虽然没有直接反抗,却说出了自己压在心底的想法——“不能要了,已经够了”。他觉醒了,他想要逃出利仁试图驯化他的敦贺府。在第二天的清晨,有所醒悟的五品坚定起身,开门,走出这个试图驯化他的囚牢,敦贺的早晨,依然寒风刺骨。
三、结语:
无论是《范进中举》还是《山药粥》,无论是范进还是五品,它们以相互之间的相似相通证明着不同民族作品之间共通的文学魅力,也在用相异的部分,展示着各自的独特价值。古往今来,不知桌边多少读书人,为这“大龄考生”发出饱含同情与悲悯的长叹;时过境迁,不知路上多少辛劳客,像辛劳一生的五品一样,在得失之间的心灵激荡中迷失自我。论及理想,谈及追求,千百年后的我们,还会想起汪洋两端这两个相似而又相异的灵魂,还是会忍不住为他们悲叹、忍不住为他们拭泪、忍不住心绪的翻涌,这便是佳作永恒不变的共通之处——无法被时间消磨的感染力。
编辑 孙嘉延
审核 雷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