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霞
在《尘埃落定》中,女性的形象固然有其负面的一面,但同时也不尽只有负面的一面,从书中细细揣摩,在细节处小心把玩,我们也能发现她们鲜活的另一面。本文以女侍人卓玛和麦其土司二太太为例进行分析她们正面的一面。从阿来的成长经历中,我们可以得知阿来是生长在藏族地区的具有汉藏混血双重文化身份作家,又受藏族口传文学影响较大,因此我认为小说中的语言形态是自由的,叙述表达是感性的,本文也围绕这两个方面进行展开略谈。
首先来说说以往学者对于《尘埃落定》中的女性形象和小说的语言与表达的看法。
李建军认为,阿来在《尘埃落定》中的描写态度是超然和冷漠的,没有一个作家的人文关怀精神在其中。他对下人态度是傲慢的,对女人态度是辱慢的。他认为小说中的女性几乎从来没有被当做正常人尊敬过,爱过,对待过。和傻子少爷有过关系的几个女人,在傻子少爷看来,都不过是工具意义上的雌性动物而已;陈桃认为,《尘埃落定》是通过顺从、附属与牺牲的书写揭示了集权制度里女性角色的悲剧命运。对于书中的女性角色都是软弱的,受制于人的形象他认为这是一种制度的使然,更是历史,文化使然翟;立融认为《尘埃落定》中塑造的女性形象有其局限性,所有的女性都可以被概括为顺从的,诱人的,具有诱惑力的,卑鄙,自私;阿来特别关注女性的弱点和过失,这反映了男性主导思想对作家创作的深刻影响;鲁淼认为阿来的小说文字清隽淡雅,情韵深致。小说语言似不事雕琢的自然风景,可能没有修饰过的景观那么秀美,但却避免了过度粉饰之后的千篇一律,那质朴原初的存在形态,别有一番韵致。文字明快、纯净,朴素空灵,不刻意追求词藻的华丽,却在看似漫不经心毫无角色,文字背后掩藏着浓郁的诗意。他的小说语言虽然时有滞重、顿涩之感,但自里行间始终弥漫着浓厚的诗意。他践行的是近乎无技巧的自然状态下的“朴拙”美学;张立弛认为,《尘埃落定》中的语言最大特征是具备诗歌语言的特质和审美功能,并在他的文章中通过对“象征性”、“抒情性”、“音乐性”、“隐喻性、哲理性”4个方面特征去进行论述小说中语言;刘芳觉得《尘埃落定》的语言的诗歌语言的特质和美感极强,人物语言和事件叙述的词汇都准确、鲜明、生动,创造了语言美的意境。语义清晰,简单明了,打造了语言艺术美感的极大表现力和感染力,能够有效的增强文字的表达效果。语感上节奏轻快、韵律十足,回环往复,震荡人心,给人以听觉的冲击美和视觉上的享受盛宴。
对于《尘埃落定》的女性形象和语言形态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我个人的看法和以上学者存在较多的相似之处,同时也在某些方面存在不同的看法。下面我从以上两个方面简单地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观点和想法。
一.女性形象
阿来在他的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大量的面孔,增加了小说的形象化,提升了小说的表现力。有学者认为在《尘埃落定》中女性的描写都是有局限性的,因为小说的女人都是顺从的,诱惑的、不光彩的、自私的。可是我认为小说中的女性是鲜活的,各有其特色,并不单独是只有弱点和过失的一面。
先从女侍人卓玛开始说起吧。卓玛对傻子二少爷的爱是毫无瑕疵的。卓玛是傻子二少爷最初爱之心的启蒙者。当卓玛拥抱二少爷时, “我的身体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5页)让少爷对爱产生了一种对爱的朦胧的感受。让少爷在母亲责难卓玛时,自发地、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时就为她在母亲那里给她打掩护免受母亲的责难。在卓玛嫁给银匠后,“生平第一次感到有种东西从生活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128页)让傻子二少爷明白了爱是会消失的,悲伤是怎么一回事。卓玛同时也是傻子二少爷性爱的启蒙者,她是少爷的第一个女人,是她引导少爷怎么去做爱,让少爷懂得了男女之事。从二少爷生长之初到十三岁,一直都是卓玛在服侍他,让他明白了最淳朴最真实的爱。到后来请求二少爷给自己赐婚的卓玛是冷静自持的,虽然二少爷哭着说“可我舍不得你呀”(120)。她没有被少爷的那份不舍得冲昏了头脑,坚定的拒绝了少爷。
结婚以后,卓玛从穿着光鲜衣服、身上散发着香气的姑娘,变成了穿着麻布,身上散发着厨房的烟熏火燎的气息的下贱的使女。卓玛不知道自己拒绝少爷嫁人后会有这种变化,要接受这种落差吗?我认为她是知道的,但原因是什么呢?我读到这里时没有明白。可在后文中母亲的一句话“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男人都没有了。”(130)就把理由解释的清清楚楚了。
当时的藏族实施的是土司制度,是实实在在的集权制度。土司、头人、百姓、科巴、家奴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卓玛清楚的认识到显然以傻子二少爷当时傻子的身份来看,他是没有很大的希望去继承他父亲的土司职位然后去娶自己的。因此卓玛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在她眼中付出真心全心全意地爱过少爷便足以了。敢喜欢也敢离开,一切终要落地,一切终要回归现实。哪怕要从楼上到楼下,从小独间搬到官寨最下层的、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从只服侍少爷到在逼仄厨房中干重活。
最后事实证明,卓玛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傻子少爷虽然对她有一点点爱意在其中,但这点爱意是朦胧的,将发未发,是飘渺不定的。当卓玛结婚以后,卓玛身上的香气消失了,她在厨房中工作声音都显得苍老了。傻子少爷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再也想不起当初卓玛在他身边的那种美好的感觉,很快就移情了新的侍女塔娜了。他只是迷恋卓玛年轻貌美的肉体,但对这一切卓玛一概不知,她当初是心甘情愿地爱过少爷的。
文中的另一个传奇人物是土司二太太,她是傻子二少爷的母亲。她原是汉人贩卖到藏族的妓女,后来被一个毛皮药材商买过来送给了麦其土司,二太太凭一次勾引喝醉后的麦吉吐司然后一举怀上了傻子二少爷,让自己从一个汉人变成一个藏人,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上等人,虽然她这种手段去获取地位的方式放在现在来看是不可取的,但如果我们放到当时那个土司制度的环境中来看,下等人毫无地位可言,下等的女人更是卑贱到了尘埃里。对一个女人来说她当时能够利用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而二太太她能一次密谋就成功我们也能看出她的谋略周详,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就只有她能成功,而且是一步就成功。
当卓玛出嫁以后,傻子二少爷看见了卓玛身上的变化,他问母亲二太太“卓玛她不知道要那样吗?”“我知道不会是风的事情那么简单嘛。你说卓玛不知道要什么样子。”“她不知道要穿那么破的衣服,身上那么多灰土和不好的气味?”而二太太最后的回答是“她知道。因为她终究要下去。早下去,还能找到男人,晚下去,连男人都没有了。”(130页)从他们两人的对话中,我觉得二太太其实也是一个睿智的人。她能一眼看出事情背后的本质,身处于当时的土司等级制度环境中,她竟然也能不被大环境所迷惑,清醒于其中,你能说她不聪明吗?因此只说二太太贪图安逸、享乐自满,一生都在汲汲追求权利,而没有看到其他方面,我认为这是不够全面的。
二太太最后的结局是在红色汉人攻打官寨时吞烟枪泡自杀,满足了离开的人世。有人认为这是她逃避现实的表现,怕官寨被攻下以后她失去了原有身份,再也不能手中有权力任意妄为,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能自得的拥有她想要的东西。在评价二太太这种行为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傻子二少爷的结局。在书中,傻子二少爷最后坐在屋子中,听见有人敲门,是店主朋友来说给他送酒,但傻子少爷清楚的知道店主朋友不是来送酒的,而是来杀他的。可傻子二少爷在给他开门前甚至支走了身边的妻子,从容赴死,听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上,听见店主朋友和他说再见,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慢慢破晓,自己的躯体飞升起来,在阳光下一晃,灵魂飘散了,一片白光,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大风卷起,尘埃落地。
如果说傻子少爷是大智若愚,那二太太不同样也是敏锐的吗?她和傻子二少爷都隐约窥探到了土司制度即将消失,所以二太太她宁愿保有着最后的那份尊严,不辜负自己谋取到的尊贵地位,从容赴死,自己了结自己,起码这样她还能和麦吉土司好好告别,和儿子好好告别,最后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亲一亲儿子。而不是官寨被攻打后,自己前路未定,在日后辛苦卑微的活着。
二.自由的语言形态和感性的叙事
阿来是藏族作家,一个藏族寨子中,他的母亲是汉族,父亲是藏族。他所生活的嘉绒藏区历史上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区域,多民族杂居带来文化宗教和习俗的相互包容,相互影响,因为地理上嘉绒藏区不处于藏族文化中心地带,更因为不懂藏文,不能接触藏语的书面文学,阿来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的是从藏族口传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取营养。藏民族口头文学是藏民族文化中民间文化的代表,在口耳相传中的不断创造与表达中,使得口头文学具有浓厚的自由色彩和原始的自在形态。阿来从民族口传文学中汲取创作精神与文化资源进行创作的,受到藏族口头文学的影响,《尘埃落定》书中的语言形态也是自由恣意的,叙述是感性的。没有说严格的拘泥于传统中我们所说的造句的语法法则,语言表达得简洁、审准、合乎逻辑准则。他自由的语言形态中,我们又可以看见阿来在这部作品中的叙述,更多的是丰沛的感性而非清晰的理性,没有过多的精雕细刻,但又可以从中看见韵味。“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再靠东一定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23页)前一句与后两句并不是解释的关系,最后一整段看下来,我们也没有弄懂官寨的具体位置究竟是在哪里,但我们可以于其中中感受到藏族土司的那种神秘,也体会到句子中那种前后没有解释关系,也没有一定要解释,有种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的既视感。“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246页)不仔细看、不仔细琢磨我们第一印象会觉得这句话描写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自然风景图,但如果把它放到语法练习题中,就会发现“很空洞”与“里面什么都没有”语意重复,“一望无际”和“开阔“语意重复,如果按正确的语法规则把它改写出来,“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地面也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的”。那种不可言说的韵味也随之消失了,这个句子此时就仿佛是小学生在造句,变得比较普通了起来。两种语义重复的断句和词语放在一起,在细细阅读时,那种宁静、悠远的感觉更为突出了,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其中,时间也都慢了下来。“塔娜喃喃地说:“我本来不爱你,但冲上山岗时,看着你的背影,又一下子就爱上了”。”(287页)如果人随时都保持是理性的,叙述都是严谨的,那么他就不会产生这种一瞬间从不爱变成爱的情感,一切都会从实际出发,一切都从理性出发,去考虑事情,去描述他的世界。小说中的语言是作者思想的外化,每个人物都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塑造,塔娜对喜欢上一个人的冲动,其实我也觉得是阿来的冲动,是他身为诗人的那一种感性的冲动与浪漫的体现。在文中没有详细的叙述傻子二少爷做了什么英雄般的事情,让塔娜那崇拜他。从不爱变成爱,一点一点的过渡,爱的那个感情就这样子“砰”的一下爆发出来。
《尘埃落定》中,女性的形象有她们鲜活的另一面。卓玛对傻子二少爷是毫无瑕疵的爱,但同时她对待爱情也是冷静自持,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和二少爷之间的差距,在合适时间选择嫁给了银匠,让自己有个归宿。麦其土司二太太,能够睿智的看出事情背后的本质,不被当时的土司环境所迷惑,清醒于期间。最后也能窥探到土司制度即将走向灭亡的结果,自己了结了自己,从容走向死亡。小说中不拘一格的、自由的语言形态与感性的叙述表达,对于汉藏双重文化身份的作者阿来来说,我们可以看见阿来身为藏族成员对于其自己身份的自信以及其对藏族口传文学的继承,书中的那些神奇、超常的习俗和生存方式, 紧紧吸引着读者视线的这种艺术表现的魔幻色彩, 带给读者很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从这些带有魔幻色彩的情境描写中, 读者可以看到潜隐在其民族习俗和生存方式背后的深层文化意蕴。同时, 这种魔幻性的表现方法也在整体上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读者在一层层揭开其面纱时才会看到, 作者更多的是用这样一种魔幻主义来承载自己“观照世界和人生的文化哲学, 表达他对于外在世界和生命迹象的情感体悟哲理运思”。小说中的藏族的宗教文化信仰本身就有着一定的神秘色彩, 而在作者融入其鲜明的魔幻笔法之后, 其宗教文化信仰就更显示出其鲜明的民族和地域特色, 从而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整部作品的审美意蕴。
编辑:姚金媛
审核:唐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