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丹婷
王沂孙,其生卒年不详,字圣与,又字永道,号碧山,又号中仙,因家住玉笥山,亦号玉笥山人,南宋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为宋末格律派词人的代表人物,与周密、张炎、蒋捷并称“宋末词坛四大家”,曾与周密、张炎等人词结词社,相与唱和,遗有《碧山乐府》,又名《花外集》。以唐圭《全宋词》所录为准,共64首词,4断句。词中多咏物之作达30余首,间寓身世家国之感,凄冷凝重之情,讲究章法、层次,技巧思笔双绝,风格幽约悱恻,词致深婉,盛传于世。后世推崇者认为碧山词风格近周邦彦,含蓄深婉,而其清峭处、又颇似姜夔,其交张炎赞“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清代周济所编《宋四家词迭》将王沂孙、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四人列为宋代词人之冠,又倡“问涂碧山”之说。
“北宋有寄托之词,多属抒写私情,南宋有寄托之词,多属描摹物类。”语出于詹安泰先生的《宋词散论》,评述贴切,“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的碧山,犹若从“如流水”的“繁华梦”的醒来,以《水龙吟·牡丹》而泣。“未须讶,东南倦客;掩铅泪,看了又重看。故国吴天树老,雨过风残。”(《一萼红》);“谩说青青,比似花时更好。怎知道,自一别汉南,遗恨多少。”(《扫花游·绿阴》)。词人更擅将彷徨家国之幻灭的沉郁融于自然风物之中,即如席勒在《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所提:“诗人或者就是自然,或者寻求自然。”碧山咏物词中幻灭中含蕴沉挚深厚的故国之思。《眉妩·新月》写“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扫花游·绿阴》写“算寻芳较晚,倦怀难赋。纵胜花时,到了愁风怨雨”;又有《齐天乐·萤》写“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将新月秋萤、芳花绿阴等无情无思的自然之物使其饱富情感,牵惹思绪,弥漫落寞伤感,渺茫迷惘。更试看其代表作《天香·龙涎香》,为《花外集》开卷之作。1278年,总摄江南佛教的元僧杨琏真迦为盗取南宋帝陵财宝,发掘绍兴宋帝六陵,因据说宋理宗含夜明珠入殓,故杨琏真迦倒悬其尸于树端,沥取水银三日夜,后失其首,而陆秀夫拥幼帝于海上崖山,次年负帝蹈海而死。王沂孙咏龙涎香此作应与此事有关。“骊宫夜采铅水”等诸句系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忆君清泪如铅水”,喻示龙涎被采离鼓突,亦当有如“铅水”哀,暗寓其家国败亡之痛愁。“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便写从前春夜剪灯美好情事,今昔两相对比,顿生落寞悲欢之凉感;又曰:“总忘却”却增往日不堪回首,凭增悲慨罢了。通篇所写“龙涎香”而亡国之哀自在不言中,故可见陈廷焯之说“倦倦故国,忠爱之心,油然感人,作少陵诗读可也。”
王沂孙词中的典型意象和典故颇多,叶嘉莹先生在书中指出,碧山词善于化用典故,而且常喜用僻典,这是除沉郁外值得提及的另一个特征。词人不抒发情感而是借用典故丰富的意蕴的感情,与词人的感情交织融合,使词更为耐人寻味,耐人反复咀嚼,多意象且多典故而值得注意其惯用与女子有关意象所代吟咏之物。王沂孙词中的女性意象颇多,在吟咏之物,如碧桃、水仙、石榴花、梅花等植株不少见,而王沂孙在吟咏之际,惯用女子外像相貌或是灵精、仙神之传说渡为比拟。《花犯·苔梅》中“苍鬟素靥”,“苍鬟”指女子青黑的鬟发喻指飘拂的苍翠苔红,“素靥”代指女子白净的面颊,此处指代素洁的梅花,出自于宋乐史《杨太真外传》载:“虢国不施妆粉,自炫美艳,常素面朝天。”宋常以此典状写女子及梅美淡素之美;更有《露华·碧桃》中“重把青螺轻拂”其中“青螺”即青螺黛,以喻美人之眉黛,指碧桃之美,出于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青螺状如田螺,其大如拳,揩摩去粗皮如翡翠色。”诗词中多以其形色状女子之发髻眉黛;另一首《露华·碧桃(晚寒伫立)》,写“记铅轻黛浅”“铅粉”“黛墨”均女子用以涂面的妆品,而喻指碧桃花之素雅;而《水龙吟·白莲》中“甚人间,别有冰肌雪艳”,写女子冷艳,喻指白莲等,凡此种种,碧山咏物词中多用女子容妆品饰喻指所咏之物,而寄寓物中则不离故国哀思与个人流离之苦愁。其中更有多处典例,不在此一一列举,此相关意象出现代用之繁,难以忽视。王沂孙词中运用女性的相关典故也相当的多。
读碧山词,便可观其用典之多之偏,意识其典中多为女性为主体之词,即有洛神、湘水二神,倩女幽魂、齐王后死后化蝉、东昏侯妃潘玉儿、玄宗妃杨玉环、西王母琼妃女神、西子、素娥等女性典故与神话传闻,而更有石榴花精神虚梦一场之象。此番种种典故皆多以悲凉收场,化用诗中寄情于其间亦为抒愤之径。试看《齐天乐·蝉》中首句便以典故为开首,“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咏蝉,用齐王后事,意指齐王后死去,余恨不绝,魂化为蝉。崔豹《古今注》卷下云:“昔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不仅是蝉之幽恨,更有齐王后之憾恨,宋后妃之悲恨与词人对后妃命运的悲恨,几恨交织,沉郁至极,词中“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又用典故,“娇鬓”指美丽鬓发,指蝉亦指人,借喻蝉翼之娇美,同《古今注》载:“魏文帝宫人绝所宠者,有莫琼树,乃制蝉鬓,缥缈如蝉,故曰蝉鬓。”镜蒙灰,妆奁残,与时代背景相结合,情意更重。杨琏真迦发掘出的尸首中,一位孟皇后的头发尚完好,此句便再看尽是词人的亡国哀恨。蝉之凄凉、亡国之恨痛,化用典故,直泻而出。亦有写“真妃解语”“翠云遥拥环妃”的《水龙吟·白莲》二首,写“玉环未破东风睡”;《水龙吟·海棠》写“自真妃舞”以及《水龙吟·牡丹》等篇借杨玉环贵妃之典事,念昔旧情,而蕴君国之忧,沦亡之感,更有王献之爱妾桃叶旧歌,班婕妤团扇做《怨歌诗》等历史典故,将女子的愁情哀恨转为亡国之哀,个人之痛而寄寓草木物景之中。
王沂孙亦有疏朗明快之作如《摸鱼儿·洗芳林》《天闷·雪意》诸篇,但其词作虽未一味沉于哀郁悲痛之中,但难离沉郁之底色。王沂孙受身世之困,而后人不能强求,王沂孙可谓南宋遗民之中的侥者亦为佼者,他的沉郁之特来源于时代,用典之径不离身世迁变,对旧朝的希冀、焦灼与哀痛不甘,随朝代的变换而彻底湮灭,徒留亡国之痛、身世之悲与屈节之恨辱。王沂孙诸多词作特质构成他词沉郁的审美特征,以敏感的赤子之心感受着时代的流离动荡,亡国亡民的黍离之悲,故以隐晦幽转的方式低吟借物为南宋的灭亡唱赋哀曲。“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刘勰《文心雕龙》),碧山所流露的沉郁,于个人于家国皆为哀音,沉郁化固于其词格、词风、词境间,融铸于字句典故中,所现是南宋灭亡的哀音,与南宋遗民的缩影,纵于词史上不常见其名,却于宋末元初此代特殊的时间节点,为后世留下个人特质鲜明的佳作。
总之,王沂孙既为生而不幸的词人,于乱亡之际,其大多作品不得不都隐晦的咏物,用典的笔法来喻写亡国之痛与个人孤独,其作风之形成、沉郁之特征,与其时代与身世有关。而今再难早就那般作品,更不因此对古人之作妄议。碧山可谓是两宋词咏物之作中既专力为之,且集合诸多特质的一位词人,比杜甫或过于溢美,但其铺叙安排,脉络井然,用思寓意,细密结构,矫粗率荒疏之弊,皆可堪誉。
编辑 雷洁
审核 方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