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杂文网 图书推荐 正文

燃烧——论毕飞宇小说《推拿》中盲人的孤独与呐喊中的尊严
2022-03-26 12:06 谢宇航 

文/谢宇航


  盲人是沉默的,连痛苦都是不出声的。盲人们的心里有一场海啸,可盲人们静静的,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盲人习惯了黑暗,好像也习惯了无声,习惯了孤独。心是孤独的猎手,而毕飞宇敏锐地嗅到了这份孤独。


 “与时间在一起,与喀嚓在一起,这就是小马的沉默。”小马,因后天意外变成的盲人,他要活生生打碎自己失明前的世界才能重新活着。作者对小马的孤独捕捉尤其触动我,对小马的心理刻画令人叹为观止。


  “他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了他的玩具。”这真是孤独最可怕的部分,它孤独得够具体,也孤独得够生动。


  独自等待时,我们最清楚现在几点钟。人对周遭事物感知最清楚时,其实就是人最孤独的时刻。换句话说,当你正在经历心碎,那你放眼望去,每一朵落花,每一刻时钟,每一句台词,乃至整个世界都在提醒你:你是如此的孤独。


  “沉默中的沉默却是另外一副样子,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小马迷上了“嫂子”,他的情与欲如暴风骤雨般拍打着他,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小马被时间彻底地抛弃了,他密切地关注嫂子的一举一动。他化身成了嫂子口袋里的怀表,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她的钟点,计算着她的时间,以她听不见的心跳陪着她东奔西走。小马在脑海里展开了无边无际的想象。


  小马坐在吵闹的休息室里,总是想起和“嫂子”暧昧打闹的时刻。他发现“嫂子”对他的刻意躲避,他困惑了,又陷入与时间无休止的游戏中。一种万物瞬间逼近他又同时远离他的感受,一种千军万马纷至沓来的感觉席卷着小马。他好像脱离了世界,但是回神发现,他仍稳坐其中,生活仍在继续,推拿也是。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与这里小马的内心感受刻画类似的是,《色·戒》小说里是这么描写女主人公佳芝在铸成大错后的心理活动的:“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慌乱情急下做出过激行为的体验,那种感觉有点像低血糖,失去了在当下的存活感,世界很嘈杂但又什么都听不清。感觉世界离我们很远,再做什么再说什么,好像都于事无补。这种感受太过熟悉,但是太难抓住,也很难准确地落在纸上。毕飞宇在这里展开了大段的心理想象描写,在小马的脑海里,嫂子是玉蝴蝶,是海豚,是棕红马。而小马自己呢,他是飞蛾,是一条鱼,永远追逐着嫂子的一匹“小马”。这样的处理是很好的,够具体,够有力,够浪漫。然而这毕竟是想象,浪漫够了,拉回现实,戛然而止。被打断的的小马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张弛有度,被推拿的除了顾客,更有读者。毕飞宇以细腻写辽远,平静的海面下是汹涌的暗潮,文字的张力令人佩服。


  在中国的文化里,没有一个西方那样的上帝来进行内心的对话与倾诉。儒家自古以来说的是“敬鬼神而远之”“重人事而轻天命”。咱们百姓缺少内心的倾诉和对话,所以也就更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对话。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能说得上话,是一切情感的来源。说得上话,能触及心灵,提供温暖,激发情欲。这样一个人,不容易找,有时找到了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盲人沙复明和健全人向天纵说上话了。青少年时的沙复明在向天纵的主动靠近中眩晕了,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背的唐诗,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他并不知道女孩只是为了不输给“情敌”。因此,沙复明有过一段只持续了两小时的“初恋”,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盲人沙复明和盲人都红说不上话。美是什么?都红的美是怎样的?面对沙复明的求爱,都红避而不应。盲人沙复明和盲人张宗琪说上了很多话,“沙宗琪”推拿中心便是两人兄弟日子的见证。


  说不上话,也是各种隔阂的表现。有时能找到一个说的上话的人,但这个人也会变得说不上话。朋友们会因为孤独走到一起,可转眼间又会因为一句话变成互相说不上话的人了。“羊肉事件”是整个推拿中心零散的导火索,读来觉得实在可惜。沙复明和张宗琪,其实谁都算不上过错。沙复明和张宗琪都清楚,最好的办法就是高唯和金大姐各打五十大板,都走。可是高唯能走么?沙复明不愿意让都红的“眼睛”走了。金大姐能走么?张宗琪在食物安全上有灵魂般的执念。“不能让自己被后妈毒死”这是张宗琪从小到大的保命信条,所以厨师必须是自己的人。“老沙太虚荣了,推拿中心倒像是他一个人的了。”“老张整天不出声,得罪人的事从不做,赚的钱还比我多,太精明了。”张宗琪和沙复明都彻夜难眠了,都有了自己的对策了,两个老板曾经作为打工仔的兄弟情义,已经在小算盘和积怨中败下阵来。推拿中心人心涣散,很难说到底是谁的错。小小的一个推拿中心里,无论是健全人还是盲人,却都活得累,累就累在就在这人心难测。身边这种各自心里打着小算盘的事太多了。累和孤独又有什么关系呢?愈累越想有个人能理解,愈累愈想要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倾诉,而这个人呢?实在是不好找。即使找到,可转眼也会因为一点未知而说不上话,孤独也就随之而来。


  孤独,这是一个太普遍的感受,又是被写过千百遍的题材。可是《推拿》这本书,把盲人的孤独写的好,是因为毕飞宇把盲人当成正常人,又把人的心看得透。如果说刘震云的《一句话顶一万句》把中国人隐藏在喧闹中的孤独的声音听了出来,那么毕飞宇的《推拿》则把隐藏在盲人的沉默里,盲人的小心里的孤独,捕捉了下来,落在了纸上。

“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盲人是沉默的,因而他们不多见的呐喊显得尤为决绝与热烈,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只是盲人的声音,只冲着自己,只燃烧着自己。


  外化的宣泄,控诉是如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棚》一般的。《烧马棚》描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阿伯纳,因为对社会的种种不公与剥削阶级对自身压榨的不满,愤怒地决定烧毁地主的马棚的故事。阿伯纳平时对火的使用非常谨慎,点火只点一小堆,但他表达愤怒的时候,就不会克制,而是会点燃他的报复对象的马棚,让整个棚都燃烧起来,而这种火焰显然是他内心愤怒的外化。盲人的呐喊与执著,是内化的,依然是压抑着的。“去他妈的音乐!音乐一开始就是个卖X的货!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债。这辈子还还不完了。”音乐让都红恶心,她发誓这辈子不会再以此演出来让别人感动。她恨恨地,她发誓永远不要沦为“音乐”这样的供别人把玩的货物。都红对自己狠心,王大夫也是。王大夫从小就知道父母偏疼健全人弟弟,他只好拼命的挣钱呀!钱是盲人的胆。弟弟不想让哥哥来婚礼上丢了脸面,又想要哥哥那一份份子钱。王大夫以给最多的钱来“证明”自己,甚至以自残的方式来赶走要债的人。都红和王大夫在这些时刻拼了命的燃烧自己,把自己烧成灰也在所不惜,他们只要这份燃烧能守卫自己的尊严。他们的生命就像是一场无声的燃烧,就像赤灼的炭,不再有火焰冒起,上面甚至有了一层灰,但是炭还是灼热的,热度比火舌高蹿之时还高。而且,不到全身都成了灰烬,不会休止,即使一层又一层,全成了白灰,内心只要有一点热,就仍在燃烧。无声的燃烧,比有声有色的更惊心动魄。


  盲人的自我封闭心态助推了盲人的内化呐喊,与主流社会,健全人刻意保持的距离与沉默,是为了尽量不丢掉自己的尊严。都红不再弹钢琴的决绝,王大夫的鲜血,这一次次的燃烧都是为了这两个字。尊严,是目前学者研究对《推拿》主题的研究中提及率最高,讨论度也最高的一个词。毕飞宇对社会“尊严”缺失这一话题的敏锐把握是具有前瞻性的。尊严,尤其是对于苦难的人或事,是不可以用来把玩的。


  “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你一个盲人,唱歌有什么希奇?”盲人的才艺展示,要的是稀奇,要的是让大众惊奇,是供大家同情的“玩意儿”。教钢琴的老师是为了都红好,可这样的好是多么悲哀。

 我想起鲁迅的《祝福》中妇女们咀嚼着祥林嫂的悲惨遭遇,她们并不是多么心疼祥林嫂,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动”来获得满足,亦或是打发自己的日子。“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倒并不是说“女主持人们”都是如同鲁镇女人们般冷心冷意,把别人的痛苦当做瓜子儿,磕开后再把皮吐在身后。只是这里面多多少少带着些自我抬高与自我感动。而面对都红和盲人们,电视节目,社会舆论每每冠之以“感恩”的标签,像是在盲人的心里打上一棍子。


  通过刻画“尊严”对盲人的生存意义,毕飞宇写出的正是盲人心头某种不便说出的痛。有些痛,源于社会的一种病。有些痛,源于社会成员彼此之间的疏离与隔膜。小马在公共汽车上被质疑盲人身份,都红的表演换来的只是廉价的怜悯和自以为是的关怀。就说说在健全人眼里搭乘公共汽车和拦出租车这样的小事,如果公交司机能够换种温和的方式询问小马,如果晚会主持人能平等地发自内心地说一句都红你是好样的,“有尊严没尊严”的意念可能就不至于在盲人的心灵上划出一道划痕。


  有些灼烧般的痛,从根源上讲,不是我们造成的,但与我们有关。因为无意间的冒犯与入侵,往往伤害了他人的情感,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不可以把玩的自尊,不可以把玩的悲伤。


  毕飞宇首先将自己献祭,才有了《推拿》这部作品。从前读《红楼梦》,晴雯死后不久贾宝玉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这时宝玉对晴雯的悲伤是一种可以把玩的悲伤。悼亡诗大部分都这样,开始或许会有沉郁在里面,但多少都会有“文字如此精妙”的自得。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多么沉痛的悼亡诗都显得过于明亮。巴金写,好像是萧珊走了六七年,他才能忍痛写完《怀念萧珊》,以前每次想写,就是哭到写不下去。若黛玉死了,贾宝玉保管一时写不出什么情深意切的东西,这时他的悲伤是不可把玩的。写作的人往往将自己的伤痛作为祭品,因为恨过,爱过,流泪过,笔下的文字才是有情的。在五年的特殊教育经历中,毕飞宇将盲人的痛苦与欢欣看在心里,他真真切切的替他们难过,替他们痛骂。贺绍俊等学者赞赏毕飞宇在写作中体现出的与盲人彻彻底底的平等意识与平等眼光是独一份的难得。我想,没有这段朝夕相处的经历,断断不会有这份温情的平等书写。没有日日夜夜咀嚼自己与盲人感同身受的痛苦、泪水、欢欣、无奈,也不会有这本《推拿》。


  《推拿》这本书的扉页是这样写的:“作品从头到尾洋溢着令人沉醉的‘体温’”。我的理解是,温情萦绕在作者的笔触和盲人间的爱意,扶持与同行里。而苍凉落在都红挺直的腰杆上,落在王大夫对弟弟的羡慕里,落在小孔的存钱包里,落在沙复明的胃痛里,落在张宗琪的警惕里。每个盲人一生中的很多时刻,都因为这双眼睛而倍感苍凉,苍凉是盲人的生命底色。


  盲人的日子,如同木炭所独有的无声燃烧。壮烈的燃烧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编辑 王莉丹

审核 李桢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