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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悲悯情怀看世间百态——浅析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的故事性
2022-11-20 15:18 赵煜熠 

文/赵煜熠


  汪曾祺先生是中国当代杰出的小说家,被誉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始终以独立的姿态生活,以丰厚的文学涵养写作。他按照自己的文学理想,用贴近人性的基调,记录他生命中经时间和情感沉淀过记忆。


  从一九四〇年创作第一篇小说《钓》开始,汪曾祺先生一生共创作小说一百八十篇。“我的小说多写故乡往事,所反映的是一个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代。”汪曾祺如此说道。杨早引用陈忠实对《白鹿原》的自白——“小说是民族的秘史”,来评价汪曾祺的小说,他认为在这个意义上,汪曾祺的小说是在帮助我们记住那段历史“汪曾祺没有在戏说历史,他没有骗我们”。的确,他在《七里茶社》、《八千岁》、《岁寒三友》等作品中中对于民国时期市井生活的深描,都是生动的经济社会史的资料,文风平淡朴素,却让人印象深刻。


  八十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汪曾祺归复文坛,他的小说依旧没有让人失望,他开始回忆和记录刚刚过去的那个黑暗的时代。《天鹅之死》有趣的《俩老头》《寂寞和温暖》《皮凤三楦房子》等等作品描写文革时期的社会众生相,力透纸背,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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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岁寒三友》看汪曾祺小说的写作结构


  说到小说,自然而然地想到人物、情节、环境,尤其侧重情节地发展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在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化小说”里,很难清晰地指出所谓的故事起因、经过、高潮、结尾,这正是他“散文化小说”的魅力所在。


  先介绍人物、描摹环境、循序渐进、酝酿情感,在小说的最后用一个出人意料的高潮呼应主题,故事戛然而止,这种写作结构可以说是汪曾祺“散文化小说”的一大特点。这个特点在《岁寒三友》中可见一斑。


  “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瘦吾原先开绒线店,陶虎臣开炮仗店,靳彝甫是个画画的。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这是三个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缙绅先生,也不是引车卖浆者流。他们的日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桌上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能烫二两酒;坏的时候,喝粥,甚至断炊。三个人的名声倒都是好的,他们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修;哪里发现一名“路倒”,要掩埋起来;闹时疫的时候,在码头路口设一口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一场大火之后,请道士打醮禳灾……遇有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们的面前时,他们都会提笔写下一个谁看了也会点头的数目。因此,他们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们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


  作者开篇便点名要写的三个人,又并列把三个人的大体勾画了出来。都做什么的,都过什么日子,名声都怎么样,对这个乡下小社会又是怎样一种生活态度。在此后他们三人的人生起伏中,三人从未出现在同一场景。而在结尾,三人相遇,碰撞出友谊的主题。


二、从《受戒》看汪曾祺小说的人文情怀


  汪曾祺先生写小说的另一大特点则表现在主旨上,即小说所蕴含的人文情怀。


  汪曾祺先生曾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他的创作深受时任该校教授沈从文的影响。汪曾祺先生与沈从文先生在文学创作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的作品语言平稳朴实,取材于乡镇民间的人物与生活,蕴含着自然美好的生活与人性。与沈从文先生不同的是,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少了些深沉凝重,多了些平淡和谐。“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常有苦味的嘲噱,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但是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如果把沈从文先生的作品比作平静海面下波涛汹涌,那么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化小说则是流淌的大河,时而缓慢,时而奔腾,但一定不会翻起汹涌的浪潮。


  《受戒中,从菩提庵名字读音的讹化到称作“庵”的地方不住尼姑而住和尚;从明子的出家到作为和尚未来的归宿;从明子的法号到庵里的和尚不做早课、晚课;从和尚不吃斋到和尚有老婆……一切都显得那样的“顺其自然”,完全不会因为任何即使是有反常规的事情而产生出许多矛盾和争执庵里也可以住和尚做和尚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代代相传做和尚也要有关系才可以做和尚也要精打细算做和尚也可以娶老婆生孩子作者以一种平淡的笔调,谈论起这些常的事情在诙谐和“违规”背后,生活着这样一群自然美好的人,他们有七情六欲,有着人的美好的的本能和品质,他们并不因为身份不同而在本质上有多大的差异——这就是人性,人最本源的属性。小说中大段地描绘了和尚做法事的情景,故意避开对这种现象常有的玄虚描绘,作品体现出来的是“和尚”这一禁欲主题的真实人性。在通过平淡的语言描述出来后,显得朴实而纯真——和尚也是爱吃香喝辣的、爱银子、爱女人的,因为他们也是人。受戒》里,庵赵庄永远那么和谐,庄里的人们永远那么纯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利益的利害关系上,而是建立在自然人性上。明子和小英子那样纯洁无暇:一起看稻谷场、一起“听青蛙打鼓”、一起“听寒蛇唱歌”、一起“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划过的流星……


  《受戒》所表现出的人文情怀是动人的、美好的,也是是令人回味的,在小说当中随处可以找到它的踪迹,人性在不同的身份的个体身上得到了不同的体现:在小孩子身上,人性是天真无邪;在和尚身上人性体现为人的七情六欲;在佛身上,人性表现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宽容忍让;在乡民的身上,人性则是和谐共处。


三、从《异秉》看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特点


  八十年代后,汪曾祺先生“复出文坛”,其小复归了中国文学的传统。这一时期的他的小说创作方法已经较为成熟,突出体现了“散文化小说”的特点。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小说《异秉》《异秉》初写于一九四八年,重写于一九八年,与《受戒》《岁寒三友》相比,《异秉》的故事性更少,“散文化小说”的特点更为鲜明

由于汪曾祺先生的小说以介绍人物、描摹环境开篇的特殊写作结构,解读其作品,需从人物入手,才能看到人物背后所隐藏的关怀与悲悯。


  在小说《异秉》中,描写笔墨最多的是王二。“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开篇第一句看似漫不经心、平平无奇,实则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不仅表明了作者朴实温和的文风,也是全文的一条明线,如果一定要说情节,整篇小说讲了王二从不发达到发达的故事。让王二发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自然而然地发达起来。王二的故事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以他搬入源昌烟店为界,分为发达前和发达后。在王二的摊子搬入源昌烟店前,小说从王二的家庭和事业两个方面刻画了王二的形象。王二的家古老、破旧,但它干净、敞亮,后街的人家总是吵吵闹闹,但王二一家四口平静和谐、勤劳能干。王二的事业是在药店门口摆摊卖卤味,小说中细致地描写了王二所卖的几样卤味,不仅巧妙地介绍了本地地风土人情,使得小说更接地气,而且表明了王二的熏烧美味、动作利索、待客热情周到。这些娓娓道来的生活细节都让王二的发达变得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王二的摊子搬入源昌烟店是他发达的开始,他的生意越来越好,还能够像钱庄、绸缎庄一样挂起汽灯。他的发达,从他的生活中也看得出来。作者给王二安排了两个爱好——听书和推牌九。发达了的王二并没有因此放纵、变性,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勤恳、认真地生活和工作,就连他的爱好也是克制的。听书,有规矩,一点开书,四点散场;牌九,有讲究,过年赌五天,下注不犹豫。总而言之,王二的“发达起来”是必然的。


  《异秉》的第二类重要人物形象则是陈相公和陶先生。王二发达起来是小说的第一条线,陈相公的经历则是小说的第二条线。药店先生的职位也可以分出个尊卑高下,就像社会的一个缩影,显而易见,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社会底层的一群人,而陈相公和陶先生又是这个“小社会”的底层。陈相公每日辛劳,人不聪明,对自己每天处理的繁杂琐事也并不伤心。对他来说,这些煎熬并不能带给他美好的期待和生活,他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养活他守寡的母亲;陶先生身体不好,人也不精明,多次要被辞退,为了养活自己只能更加勤勉和谨慎。在这个小社会底层的人们,如陈相公、陶先生,他们胆战心惊地做着最乏味无聊的工作,还要整日忧心是否会失去饭碗。王二就不同了,他是“这条街的人看着发达起来的”。王二曾经也和陈相公一样处在小社会的底层,亲自登门叩谢才换来药店门口的摆摊的机会,每天早起晚睡养家糊口,可如今的王二可以自由地听书,可以端着茶在药店里闲聊。所以,陈相公和陶先生对于王二是羡慕、崇敬的。


  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物,在结尾因为张汉的撮合碰撞出了火花。直到这里,小说才出现了与题目相呼应的地方——异秉。一句“大小解分清”逗得众人哈哈大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故事以陈相公和陶先生在厕所里的相遇为结尾,无知的陈相公与陶先生有一些可笑,也有一些悲凉。但是,汪曾祺先生的文字间并没有体现出批判、嘲讽。有的只是悲悯,一种平等而温和的目光,充满同情但并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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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的语言看似纯天然,其实一点也不天然。就好像是优秀的演员看起来表演犹如天然本色,其实全是极端高超的技巧,是刻苦训练和练习的结果。细心的读者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语言的精心打磨。对自己的语言,汪曾祺有高度的自觉。他说,“一般都把语言看作只是表现形式。语言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


  他曾自言:“我不善于讲故事,也不喜欢太像小说的小说,即故事性很强的小说。故事性太强了,我觉得就不太真实了。”因此,他将小说散文化,更多地接近于生活之原味、擅用白描,文字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内蕴极强,就像经年老酒,越品越醇。


编辑 黄梓晴

审核 游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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