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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母女
2023-03-21 15:06 巴山 

文/巴山


  现在看我妈,她就是个憨态可掬的中年妇女:一米五的个子,身上各处圆滚滚的,原本利落的短发,被烫卷了一次又一次。每回在地铁站里坐扶梯的时候,她老爱回过头,眨一眨眼睛炫耀双眼皮,然后说:“你眼睛怎么长得这么小?”我当然会回怼:“那你怎么长得这么矮?小矮人坐扶梯不要开小差。”


  其实,我记得很清楚,或许算是很久以前,妈妈是很高大的,那是一个刚强甚至严肃的女人。听奶奶说,我小时候是个病秧子、药罐子,半年去不了五次幼儿园,有时候过年都在妇幼医院过。长到四岁后,妈妈做了个决定——让我去学跳舞。那时的疼痛,现如今已然记不起来,只是还能想起落地镜里的自己哭得撕心裂肺,大腿上,有一双不算细腻的大手压着、掐着,红里泛着白的指尖,叫我动弹不得,就是那么一双洗衣、做饭、敲键盘的手,那一双平日里抱着刚打完吊针的我的手。我仿佛是哭累了,或者是双腿麻痹了,身子和最后一滴眼泪一块儿摇摇欲坠,恍惚间,有一双手来到我的腋下,将我拎了起来,然后,是别样的温度贴近我的身体,让我很安心地睡去了。


  然后,读初一的那年冬天,家乡的城镇里罕见地下起了雪,虽然积不起来,但小小的雪子也足够让南方孩子兴奋好一阵儿了。图书馆没开暖气,天黑之后,寒意更甚。待在图书馆一整天,终究是感到无聊了,望着图书馆外,一些大人接过奔跑而至的孩子身上的书包,手牵手走着,我也准备自己骑车回家。地上的雪大部分都化成了水,路灯一照,明晃晃,银灿灿。过红绿灯左转,拐进狭窄的非机动车道,地上或黄或绿的落叶不算少,车轮碾过,它们被寒风裹挟着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地面湿滑,我骑得不算快,但冷空气流依然刺的我睁不开眼。突然,一道黑影从远处飞驰而来,反应了半秒,手里把手方向一转——我和梧桐树干拜了个早年。“嘶——”我面目狰狞地跪在地上,回头却哽咽着冲那两道黑影喊:“我没手机,你们谁的手机借我,叫我妈来。”所幸那俩骑电瓶车逆行的没肇事逃逸。不出片刻,我看到远处闪亮车灯后的熟悉车影,从上面下来的女人个子不高,穿的应该是那件白色睡衣,外面随便套了件羽绒服。“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啊?别走啊,我已经叫交警了,都有监控的。喝酒了没啊你们?”她几乎是把冻僵的我从地上拖起来,然后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了硬是给我穿上。套了两件羽绒服的我更动不了了。我还站在梧桐树干旁边,看这个穿着不算厚实的女人站在冷风里和几个高个儿男人说话,一会儿声音变高,一会儿音量变大。交警效率也挺高,一边安抚这个有些暴躁的短发女人,一边批评教育那两个骑同一辆电瓶车又不开前灯又逆行的“十恶不赦之人”。终于上车了,暖气开得很足,她眼镜的雾气正重,“你怎么又不穿秋裤啊,穿了膝盖就不会破皮了。”“……你要是能来接我,我就不会遇到这事儿了。”无言,我把她的羽绒服还给她。第二天一大早,我继续去图书馆看书写字,刚打开家门,就听见主卧里一阵脚步声,“等我换双鞋子,送你过去。”早晨的路面,干爽明亮,半路上,雪子又开始飘起来。“今天穿秋裤了吗?”本来心情还不错,听到这话我又在心里翻起白眼。“我穿着难受……”“晚上你学到几点?我来接你。”那一天的晚上,我在车里,车内玻璃上水雾蒙蒙,我伸手擦拭,看见外面的昏黄路灯下,雪化成了水,明晃晃,银灿灿。


图片来源于网络


  彼时,在我的高中生活里,只有上网课是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事情。整个小镇都停摆,社区封禁,人们的生活物资一时难以筹措。街道办事处发布规定:一户每周只能出一人购买物资。理所当然,一户人家理应几个人轮流出门购买,可当时的父母亲与我都认为,我是这一户特殊的那个。某天下午,原本应该在书房上网课的我,因父亲的紧急会议,换到了客厅。突然,家门“哐当”一下开了,传进门的就是沉重的喘息声,还捎带些尖锐的哀叹。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眼前的画面却让我匪夷所思:一个刚过大门一半高的中年妇人,手臂上挂着足足五大袋子物资,肩颈上还躺着一袋十公斤的大米。她慢慢蹲下,缓缓撒手,卸货完毕的那一刻,我感觉她瞬间又小了几个码,温度零下的初春,却能发现她头上汗气蒸腾,久久不散。


  这个画面给我震撼,也让我难受。我不自觉地摘掉耳机,快速走向尚且在门前企图尽快稳定呼吸的妇人,看着她又徐徐坐下换鞋,我默默拾起地上的物资开始往家里面搬。“诶,你下课了吗?”她抬头询问,气息依旧不稳,“还没下课就赶紧回去听课,现在这个阶段少听一点儿都是巨大的损失。”她慢慢站起来,腰还没挺直就把我往回赶,“放下放下,你拎不动的,我来我来。”我确实只能看着那一袋米被拖行至厨房,因为那是我也没办法承受的压力,但我也没有完全听话,迅速拎起剩下几个袋子完成搬运工作。颗颗大米刚进米缸,她就开始选菜,这是立马准备做饭了。我站在厨房外,瞧着她的背影,说实话,我那天才发现,只到达我胯部的灶台,竟快到达母亲的胃部,但她强有力的臂膀,又让这个灶台以及其之上的炊具显得精致渺小。“怎么还站着?饿了啊?再忍一下,上完课我们就吃饭啊。”余光瞥到我,她就安抚了两句,手里动作不停。接下来的几周,我不再让妈妈独自出门购买物资,每逢周末,我都抢在她前面出门。可以说,是我跳脱出父母灌输的“这个年纪只需要认真学习”的思想的初步,也可以说,我只是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爱的方式,其中增加了一味叫做“责任”的元素。


  几年后,春节前夕,在地铁站的自动扶梯上,妈妈和我一前一后,大包小包的东西挂在我们手上。扶梯走得挺慢,她突然回过头打量我:“嗯,还好个子随了你爸爸。”盯着我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惜长相也随了你爸爸。”我无奈地回应她的调皮:“是啊,某人的基因太强大了。”扶梯不知不觉把我们送到顶端,我看着她窄而弯曲的背,看着她稍显松弛的下颌皮肤,最后看到她不算健康的头皮,我走在她后面,想着,这是我余生要好好保护的人。


  所谓母女,是你抚我长大,我护你变老。


编辑 游炜健

审核 黄梓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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