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烨桦
烈日在农人的皮肤上镌刻下一行又一行赞美的文字,它们一句叠着一句,密密麻麻,终于重叠为几千年也无法褪去的黝黑。汗水从农人身上的毛孔钻出,滴入土壤。大地吸收着这融化了热情与质朴的溶液,孕育出无数的绿植、黍麦及瓜果,同时也让无数的生命从土地温热的怀抱中诞生、苏醒,造就整个文明。农耕,是一切生产资料之本源,也是无数章句的诞生地,更是人民品性的锤炼者。汗滴,禾谷破土,章句跃于纸上;回望,句中农事,也含许多性情……
先秦:
《诗经·豳风·七月》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饁彼南亩,田畯至喜!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诗经·小雅·楚茨》
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即盈,我庾维亿。
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这是个用奴仆的汗水浇铸而成的时代。它有苍苍蒹葭作点缀,有水边伊人作陪。而农耕之际,也有布衣相约于南亩,同耕同食;有男女老少欢笑同行,撷下红枣;有丰收后举杯祈福,求风调雨顺。在商贸还未茁壮起来的先秦,农耕之于时代正如动脉之于人体、基座之于高阁。它渗入到了时代的每个角落。文学创作在它的滋润下,养育了《诗经》这株巨树,结下了《七月》、《楚茨》、《信南山》等硕果。
从《诗经》中我们很容易看出,集体劳作、农耕与祭祀相融的时代特色让人们的性情获得了更多色彩的浸染。同耕同食之中,农人们的汗水汇流到一起,相互交融,成了另一种“血缘”。共同劳作让人们更加团结,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间隙被这一无形绑带缩小至趋零,最终凝炼出一个民族长久以来难以抹去的团结品质。至于农业祭祀,则是无处不流露出农人们对于明日的美好希冀。这一习惯流传至今,让我们在生活琐碎之中仍能对明日充满向往。
正如谷物扎根于土壤,在黑夜中等待第二天暖阳的热情问好一般,从农业祭祀中流传下来对生活的希望,让我们扎根于脚下一地鸡毛之时,还能望向闪着极光的远方。
汉代:
《僮约》
惠有夫时一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提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只约守冢,不约为他家男子酤酒也!”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邪?”惠曰:“奴大杵人,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之。……浚渠缚落,鉏园斫陌。杜髀埤地,刻木为架。屈竹作杷,削治鹿卢。
《郑伯渠歌》
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臿为云,决渠为雨。
水流灶下,鱼跃入釜。泾水一石,其泥数斗。
汉,一个壮阔宏大的时代。它继承了秦留下来的霸气,又在此基础上添了几分儒士的温润,从而孕育出一个崭新的农耕时期,为记录农事的无数墨痕提供了新的土壤。在这片全新的土壤之上,无数行优美婉约的章句缓缓长出,数不尽的汉赋乐府拔地而起。罗敷头系青纱,从桑叶的重影中穿过,留下质朴笑靥;在这全新的土壤旁,农人怀着几朵白莲,与鱼欢戏,划出几道清波。汉之农耕自然裹挟着汉之“霸气”。大地上,一条郑白渠为古老壮阔的农业史刻下重重的一痕,汉之农人由此踏上了保产护农,与天斗争的战场。汉的农业和汉一样,霸气而不失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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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僮约》一篇中出现了“便了”这个农仆的身影。他与以往的奴仆不同,农事契约之下,他也有了拒绝的底气与权力,而这一切都是几千年来农耕不断成长,耕作经营方式不断进化的成果。“子渊”也严守契约之言,只为“便了”下派农事,再无冗余。短短几句,便是中国农人在茫茫黑土上所秉持的契约精神与诚信品质。而《郑白渠歌》中“举臿为云,决渠为雨。”一句可谓是这首农耕战歌中最为惊艳的一句。言简意赅之余将万人凿渠的壮景置于眼前。甘霖喻渠水,盛赞人定胜天的伟力。这首农业战歌中所含的战斗激情正是农人们几千年来一次次与天抗衡的精神产物,它像一首奏 鸣曲,响彻每个时代,让后人在相似或相同的斗志之中改写天命,迎接大地上一颗颗金黄的硕果。
契约,让农业为基的社会运行有序;诚信,让农耕为源的时代少了欺瞒;斗志,让农人为祖的我们有了面对险阻之热血。
唐代:
《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
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
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
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
更仆往方塘,决渠当断岸。
《社日》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这是一个盛世中的盛世。曲辕犁缓缓插入土中,在一次次推进中以无数的垄埂绘出了大唐的盛世图,用飞出的尘土堆成了宏伟的长安城。借着犁的强劲,用以满足黎明百姓与四方来客的无数黍稷被唤醒,名为唐诗的创造记下了这伟大的一幕。盛世往往以人民的辛劳为基。唐的农业图景,是《悯农》中无数农人伴日挥锄,在半空划出一道道饱含力量的弧线;是人们汗滴沃土,千万颗汗滴浸湿土壤,染出的一团团藏着希望的图案。在这以农为基的盛世之中,《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社日》等“咏农诗”成了作物之外一类新的收获。
此外,与汉苦建工事只为抵御天灾不同,唐之水利多数是为了方便农耕取水所建的“大型工具”。“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 。更仆往方塘,决渠当断岸”,发达的水利系统背后是农人们在无数次躬耕中为求便利而凝练出来的进取意识与探索性格。“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与前朝苦心耕耘却还要大量的交粮交物不同,唐农耕的强盛让家家户户仓廪更易充盈,丰收之喜取代了交缴之苦。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稻肥酒香、柴门半掩背后是农产丰富仓廪充实带来的骨子里的乐观。
从农林大地上结成的探索性格让我们在后续的时光中有了更多惊人的创造,在黑黄沃土上成长的乐观性格让我们在断断续续的阴霾中有了心灵的后盾。
宋代:
《浣溪沙.江村道中》
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浓雾知秋晨气润,薄云遮日午阴凉。不须飞盖护戎装。
《夏日田园杂兴.其七》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谈及宋,人们首先想到的或许是清明河上人头攒动,各色商旗破风作响的繁华市景。但是,就算商贸茁壮如宋,农业仍旧是其他一切产业萌芽成长的土壤。宋在唐为它浸润过的土地上,低头躬耕,打造出了新的农业,也孵化出了新的文学——宋词。成长于农耕大地之上的宋词,既有它本来的秀气,也有生发于土壤之中,味似晨露的质朴气息。江村道中,“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垂垂山果挂青黄。”十里沃土随着农人丰收时欢愉的心同频共振,激起一层层金黄麦浪,竹篱之间槿花像水一般流泻而出,抬头望山,喝饱了热汗,象征着辛劳的果子才刚刚挂上枝头。这一切,则是专属于宋的农业绘卷。
望向夏日田园,农人昼出夜归,妇人挑灯夜织,孩童笨拙学种瓜,一幅以温馨为主色调的家庭生活图景缓缓地在我眼前铺开。农耕,让成长于土地之上的我们有了更强的家庭观念。宋代商与农的高度配合让参与到农耕之中的每个家庭成员在生产生活之中完成个人任务的同时还需与其他人相互协助,这样才能保证劳动果实可以满足各类市场需求,顺利地转化为交换用的商品,于是有了“昼出耕田夜绩麻”的“男耕女织图”。因此,原本便存在于农人品性之中的家庭观念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深化。
自古以来的农业生产大多都以家庭为单位,在日复一日的躬耕之中,家人之间的羁绊被汗水浇灌,日益强大,延续至今,以农人为祖的我们还是会把“家”作为努力的原因;会把“家”当成守护的对象;会把“家”当成退散一切苦痛与烦恼的温柔乡……
结语:
关于农业的文学创作还有许多可以说,以农人为祖的我们在土地上养成的耀眼品性也永远无法数尽。只要还有一粒种子埋入土壤,只要农耕这一“大型历史剧”帷幕迟迟没有拉下,咏农文学的长卷永远不会完结,大地之上无数儿女的秉性也永远不会黯淡……
编辑 罗雪莹
审核 黄梓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