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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者梦醒的不平之叹 ——评柳宗元杂文《愚溪对》
2024-06-03 10:15 李烨桦 

文/李烨桦


  柳宗元,世称“柳河东”,773年生于京城长安,819年卒于柳州。生于政治中心的柳宗元,其命运似乎从开始之时便打上了治世与乱世的双重烙印。他的一生与风云变换相伴:少年时,哥舒晃杀岭南节度使据岭南反,吐蕃入侵,郭子仪先败后胜,动乱中的柳宗元对社会风云之诡谲变幻有着自己的理解;青年时,在永贞革新中发光发热,才华横溢,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五年后中榜博学鸿词科,自此开启了自己不平凡的仕途;中年时,再陷风云之中心,宦官当权,永贞内禅,革新派集体遭受攻击,柳宗元自此左迁永柳,在反反复复的舟车谪迁中,在“闲散”之际的游山观水中迎来了自己生命的后半程。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喜游山水,移步换景之际,心绪随之流动。放眼山水的同时,也是在纵观自己的一生,渴望从湖光山色中求得蜷曲灵魂的舒展。但是,令人难以忽视的,则是他在闲适表象之后不得用、不得赏、不得志的寂寥哀伤与幽婉哀叹。永州,柳宗元贬谪生涯的落脚点之一,山水中寄托了柳宗元太多的情思,其中也包括名为“愚”实则不“愚”的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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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溪对》写于永州,柳宗元的贬所之一。愚溪,即冉溪,在今之湖南零陵,永州之西部。左迁永柳,是永贞革新失败后宦官势力对柳宗元在内的改革派所施加的政治报复。永贞革新种种举措切实地动摇了宦官们的政治利益,破坏其不合法理的“灰色收入”。革新引起了宦官集团的猛烈反扑,以俱文珍为首,一众宦官推广陵郡王李淳为太子,逼迫顺帝退位,史称“永贞内禅”,意在从根源上阻断革新。


  宪宗李淳即位,打压改革,革新派众人轻者贬至僻地,最惨者直接赐死,柳宗元于元和元年到达永州,之后其母病逝,政治盟友离世。柳于元和五年居于冉溪旁,改称其为愚溪。伤心人凭满怀哀怨观山水,山水亦生情,孤寂哀婉中山水发问,伤心人作答,《愚溪对》便写成了。


  从《愚溪对》之题名我们可以得知,此篇杂文为主客对答体形式,作者著文以对答,根据具体内容,将其划分为“溪神发问”“柳河东作答”“溪神追问”“柳河东自叙”“愚者梦醒”五个部分。


  溪神发问:柳宗元称冉溪为“愚溪”,引得溪神不悦,向柳追问其得名之缘由。溪神先是列举出因各自特质而得名的几大水系:闽有恶水“生毒雾厉气”;西海弱水“不能负芥”;秦有浊泾“挠混沙砾”;雍西黑水“幽险若漆”。但冉溪非但不愚,而且“甚清且美”“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于是溪神追问,“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河东作答:面对溪神的不满,柳河东急忙解释,将愚溪之“愚”归结到自己身上——人愚,人之居处,其溪也愚。柳河东引贪泉为例,说贪泉之“贪”是因为饮水之人大多贪婪不知满足。同理,称愚溪为“愚”,是因为居住于此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愚者”。


  溪神追问:或许是不平之心难以平复,溪神想要探个明白,柳河东“愚”在何处?于是追问“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河东自叙:接下来,柳河东以一串看似荒唐的自述,解释自身之愚:他在寒冬腊月穿单衣,炎热酷暑还生火而坐,舟车行旅不顾路况水情,一串事实,令溪神信服其“愚”。


  愚者梦醒:问题被解决,溪神表同情于愚者,而文末一句“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则是将全文纳入梦境,成了愚者梦醒的回忆与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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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河东在此上演了一出“正话反说”之戏码,表面上说自称为“愚”,实际只不过是政治高压下内心有被贬被欺之苦不敢直抒胸臆,在委曲回环中自嘲愚笨以至于无法应对奸邪当道,以书胸中不平。


  倾泻心中之不平,又不愿直言其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还另有他法。他从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技巧库选取“象征”一项,在神人问答中暗藏自己的不平心绪。


  “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溪神于行文之初便早已现身。梦中显形的溪神或许不只是彼岸世界的超自然存在,还可能是现实心绪的影射。不断追问自己为何得名为“愚”的溪神,一言一语之间倾吐而出的是自己的不满:自己“甚清且美”,清澈灵动之态点染出的是令人心醉的永州山水:“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沿岸无数良畦由我灌溉,进出之道因我而通达。为何当我是条“愚溪”?


  润田载舟的溪神何尝不是柳宗元自己?柳宗元和冉溪一样,条件优越,大有用于世——支持抑藩、主张治贪,柳宗元在革新中与同僚们发出的高呼,哪一条不是有利于世?柳宗元不也是个才学上“清且美”的天才,可结果却是,宪宗不识英才,几卷奏折,左迁永柳,改写了柳之仕途,也改写了柳之半生。溪神尚有追问之处,对于自己的漂泊浮沉,柳宗元却是连一个求解处都不见有之。


  面对溪神的追问,柳宗元一句“吾茫洋乎无知”起始,追述自己“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全然一副不知寒暑,笨拙至极的愚者面孔。柳河东接着讲述自己在实践中的“愚笨”:“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一个在京任职的文官,不知太行之凶险贸然行车,不知吕梁之汹涌而贸然行舟,车毁舟沉,“愚笨”至极。


  结合柳宗元的政治际遇,我们不难看出,所谓的“冰雪”“溽暑”“太行”“吕梁”,并非实指现实之山水四季,它们所象征的是冷热无常令人难以适从的政治环境,是横亘面前,充斥于世间的宦官专权。而自己看似荒唐的行为,其象征的是现实昏腐专权之下一名文官意图调整政治格局的微薄努力。荒唐的不是行为本身,而是当时的险境:当昏腐权术成了朝堂之上的潮流,一切合规有益的行为就像是冬天穿单衣、酷暑坐火旁、太行上行车、吕梁上行舟一样荒唐。


  《愚溪对》开篇,溪神直接登场:时间是夜里,地点是梦中。夜与梦可谓是古今中外文学创作中引入玄幻元素的有利场景。一个溪神,因“愚溪”之名向赐名之人追问得名之缘由,改天换地的神力没有体现,取而代之的是满怀怨愤的“人情味”,在文化印象中应当庄严脱俗的神灵在柳宗元笔下成了心绪不平的怨者,将原本玄远的形象拉近现实,虚幻与现实相重合,显示出一种“近而不浮,远而无尽”的独特风味。行文至末尾,一句 “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无疑是画龙点睛。神灵与文官,一个是信仰世界中的超自然存在,一个是力求价值实现的现实个体,二者相遇本就具有一定的梦幻色彩,而相遇的场景又是令人捉摸不定的梦境,溪神的存在与否与言语之真假,变得模糊不定。


  柳宗元的梦幻叙事,还在以下两个方面展示出他的高超:


  首先,营造梦幻氛围自然流畅不生硬。柳宗元并没有一味地在文中强调意境的虚幻,纵观全篇,没有改天换地的神力得以显现,也没有凡人见神的顶礼膜拜、歌功颂德。柳宗元只用了两句话,一句在行文之初:“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一句在行文之末:“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结构上实现了梦幻元素由首至尾的通贯,层次上则是实现了“神灵+梦境”的双重结构,而这一切,柳宗元只用了两句话。


  其次,梦幻背后暗藏深切感人的不平。柳宗元所秉持的“文以明道”观,其实质是将文艺创作和政治改善紧密绑定的现实主义文艺观,带有“以文学改进政治”的实用功利主义。在这一前提下,柳宗元创作中的即便构造了梦幻般的情景,也会具有一种虚幻和现实相重叠的独特色彩,耐人寻味。如前文所言,溪神其实象征的就是柳宗元自己,溪神之问就是柳宗元对于自己凄惨命运的追问。在此,不平之情的采用了一种曲折的方式得以宣泄,和直抒相比,更加难以捉摸,艺术性进一步上升。这种形式上的曲折能够和心灵的褶皱相呼应,不敢直言于是在梦中道出,不敢直呼所以借神灵之口发问,作者心中的惧怕、不平、凄苦、怨愤无疑得到了放大。


  柳河东是难得的天才,这点显而易见。但我们不能忘了,这“俊杰廉悍”的文坛大家也是凡人,身世浮沉之下,被泪水浸透而褶皱的心或许难以熨平,被政治高压与阴暗风云追逼打压的蜷曲灵魂可能难以舒展。


  不过好在,他是个文人,是文坛的千古奇才,是古文运动的一大推手。纵观《愚溪对》一文,手法上,他的正话反说,暗含不平之气;他的巧妙象征,在情似理近中实现不平之情的委曲表达;他的“神人相遇”,在梦幻中将自己不甘心又不敢奋起的苦闷心境放到虚实相生的情境中得到加强。他自我嘲讽,是“四面楚歌”下的不得已而为之。满腔不甘在平日里不得宣泄,也无处宣泄,只得在神人问答的梦境中委婉透露。梦醒,柳宗元迎来的是永州的清晨,留给我们的是耐人寻味的、“愚”者梦醒的不平之叹。

编辑 罗雪莹

审核 蓝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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