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宸
我见过许多桥,它们或崭新,或古老;或庞然,或小巧。但走的最多的,还是家门口的那座人行天桥。
许多人是看不起天桥的——它实在是太普通、太平常。天桥嘛,大都不受精雕,不过粗略地在马路上空划拉一条悬空的直线,和“美”是很难沾上边的;又不临水,比起其他桥,自然少了些小桥流水的韵味。
我却觉得不然。天桥普通,却承载着无数人的朝夕,无数人的日常,无数人内心杂陈着的五味与悲欢。它,连同它承载着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成为我波澜不惊的人生岁月里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儿时,常要一大早过天桥。关于天桥的心情与记忆,是闪着光的——一种童真的、欢愉的、充满奇趣的七色光。
天桥和大马路一样,也有早高峰。七点刚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天桥下抟聚成潮,气势汹汹。人潮涌上台阶,碾过桥面,在桥的尽头瀑布似地倾泻而下。这时过天桥,会被再三叮嘱,一定要抓紧妈妈的手,否则会被人潮冲散。那时年纪小,个子也矮,上了天桥,滴溜着一双眼,只能看见成对五颜六色的裤杆子、腿柱子——有熨得笔直的,有皱巴巴的,有花棱格子的,有生冷的黑色的,前后交叉着从眼前拄过去。有时不是裤杆子,而是一尾飘动的薄纱——像一片清瘦的云飘过,轻轻的,留下几缕幽芳——是姑娘的裙摆。耳边挤满了行人的脚步声——高跟鞋趾高气昂地蹬过来,一声声紧凑的“噔噔噔”,又脆又响,敲在我的耳鼓上;凉拖鞋的声音黏糊糊的,像贪吃的孩子吧唧嘴;皮鞋踩过,皮料摩擦出声,像滑腻的蛇;男孩子的运动鞋笨重,从耳边轧过去,留下一串沉闷的鼓点……透过缭乱的声与色,我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天桥边的小摊贩——他们是滚滚人潮中的礁石,在潮水扑上来以前,就早早伫在那儿了。于是双脚生了根,再也不肯走了,非要央求母亲给自己买点儿什么。
长大后,每每忆及儿时,总会想起朝阳,想起七点多的天桥和妈妈温暖的手,想起两侧横陈的小地摊,以及汹涌的人潮。恍然惊觉,我竟在这道小小的天桥上,走过了一整个童年。无限的怀念涌上心头,将记忆里横着的那一道天桥,冲刷得无比清晰。
念中学的时候,天桥走得更多了。一天中午放了学,我正准备过天桥,忽然被桥底一片明晃晃的亮橙色晃着了眼。走近了瞧,原来是有环卫叔叔阿姨在天桥脚下休息。正值盛夏正午,骄阳似火,暑气迎面泼来,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热。七八块亮橙色就挤在天桥脚跟旁的绿树投下的几步凉阴里,一块已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紧挨着桥根睡去;一块正把脸埋进饭盒里,狼吞虎咽;更多的一块并排坐着,一边扇手里的遮阳帽,一边捧着手机闲谈。只见其中一位阿姨自豪地笑着,满脸难抑的幸福。阿姨操着异乡的口音,不知说了些什么,激起一阵欢笑声。她正向一旁的同伴展示手机里的视频——应当是她的孩子。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手握成拳虚虚地在半空挥舞,笑得纯真灿烂。
看着这一幕,我很是感慨。生活不易,一路多苦辛。人们在喘息的间隙,总是忍不住掏出藏在心底的那份宝贝的爱与珍重反复舔舐回味,从中获得力量,然后继续努力生活。我为这样的一种“苦中作乐”而动容——在生活苦难的巉岩上,竟犹能于罅隙间开出喜悦的花朵;我为这样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所鼓舞——生活吻之以痛,其犹能以歌来报。
家门口的天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走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终于有一天,我要离家求学,要告别我的天桥了。
对太常做的事,人们往往不大珍惜;有些事,我们在经历着,却不知是最后一次。但我是幸运的。离开之前,我最后走了一趟天桥。
大地还未及接住落日,暮色却已经逼了上来。赶路的人大都已归家。此时的天桥,只疏疏落落地载着几个人,从远处望去,像浮动的黑点。晚霞织了满天,织上远山和群楼,满空如泼的水红色。残晖将殉落日,我踏上天桥,脚踩夕阳的余烬,一步落一个浅影。影子渐渐深了,一点点融进暮色里。街灯亮了,沉默的群楼也掌上灯,守候夜色。夜色如水,从桥下淌过——入夜后的天桥竟也沾染上水色了。夜车川流不息,留下一簇又一簇急促的嗖鸣。车灯被晚风抻拉成模糊的线,各色的光线,明黄的,炽红的,汇成灯的河流,灯的海洋,一路向前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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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神地望着桥下,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出一帧帧旧画——早晨卖早餐的小贩,忙碌的身影模糊在包子蒸上来的白雾里;形形色色赶路的行人匆匆掠过,嘴里低喃着“借过”和“对不起”;傍晚放学后,天桥脚蒸满了烤地瓜和糖炒栗子的香气……
刹那灯光灼眼,竟烫湿了眼眶。离别的实感从未如此清晰地碾上心头,人们把这叫做不舍。那晚天桥沉默地载着我,以暮色作谱,灯光为符,为我唱一支无言的离歌。
后来,我再没有见到过这样好的晚霞,这样好的灯火。
家门口的天桥,承载起我的无数个朝暮,承载起我的无数种悲欢,静静地泊在记忆的港湾,成为格外温暖的一处。就让它静静地泊着罢,伴我轻舟,过万重山。
编辑 崔淑敏
审核 李紫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