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禹轩
跳动的火舌吞噬着金纸,点点火星如萤火飞向夜空,最后湮没在一片黑色之中。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五年,又是一年清明,已经有五年没有见到过那双沧桑的,如老松树皮一样布满皱纹的手掌了。
我从未见过姥姥,她在我出生的十多年前就病逝了,留下姥爷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后来,姥爷的子女们都离开了家乡,如同梁间燕子,新燕飞走后,留下一只老燕,独守空巢。
“姥爷,我们来看你了,我考上大学了!”火光照亮了黑夜,童年的回忆如幻灯片般一帧一帧在头脑中闪过,我在那泛黄的影像中寻寻觅觅,忽然,一双粗糙的手掌映入眼帘——那是姥爷的手!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四岁那年。
那次,是姥爷的七十大寿,他的孩子们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老家为他祝寿,原本冷清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谁都能看见他眼角藏不住的笑纹。
清晨,我们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嬉戏追逐,跑过堂屋时见到姥爷正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他不知从哪里寻到一根竹签在剔牙,见我们来了,满是慈祥地望着我们,随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挥挥手示意我过来,看了良久,姥爷一边伸手抚摩着我的肩膀一边慢慢说道:“你妈不容易,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对她。”
我愣了愣,望向姥爷停留在我肩上的手掌,那是一只饱经风霜的手,黝黑粗糙,布满老茧,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从这双手上就可以看到他大半生经受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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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太小,没有完全读懂那句话,后来听妈妈说,因为成分不好,姥爷吃了很多常人没吃过的苦,姥姥去世后,姥爷早出晚归在田间劳作,五十多岁了还和小伙子们一起扛麻袋,挣工分。后来子女们大了,走了,据邻居说,每次过完年子女们离开后,姥爷都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东瞅瞅,西瞧瞧,然后哭上半天。姥爷作为父亲,一直是关爱自己的孩子的。
“姥爷,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担心我们。”火焰在炽热中舞动,忽上忽下,金纸在火中舞动着,翻腾着,我仿佛看见姥爷在冲我们挥手,就像那一年。
我上小学的时候,姥爷住进了养老院,日子过得快活了许多,每天吃过饭后就去跳广场舞。姥爷爱干净,总是白裤子,运动鞋,配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精神矍铄,大伙儿都当他是退休老干部,谁会把他和一个受了一辈子苦,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联想在一起呢?
那年,我们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生活,走前我们特意去看了姥爷,那天姥爷真的陪了我们很长时间,从没那么长过,他还给我买了软绵绵甜丝丝的棉花糖,陪我们去了最热闹最繁华的广场。
临走,他在车后目送着我们离去,干瘦的手不住地挥着。我看到他的手掌在挥动着,颤抖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的老了,布满皱纹的手上还散落着几块老年斑,像是飘落地面的枯叶。车动了,姥爷仍旧站在原地挥着手,他在我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之后变成了一个黑点,直至最后消失不见了……
火越烧越旺,仿佛要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夜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火焰吞噬金纸的声音,那手掌在我心中,仿佛是一个无法揭开的伤疤。
又是两年,一个多雨的夏季,我们接姥爷来了现在居住的城市,我们经常去养老院看他,陪他。
一天,我听见妈妈在啜泣,她刚刚得知了姥爷的体检结果——胰腺癌晚期,我彻底懵了,我从未感到过癌症居然离我们如此之近,并且,这居然发生在了姥爷身上!真是晴天霹雳!我们选择不告诉他实情,并把他接到家里,希望能够陪他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
那天傍晚,姥爷在小区里散步,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回来,我因为担心,出去找他,最后,我在凉亭里看到了他。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知在看何处,如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和周围嘈杂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见我来了,他让我一起坐着陪他说会儿话,那晚,我们说了很多很多,他很开心,最后,我们手拉着手相伴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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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他的生命似的。我感受着从这双手传来的温度,感受着手上老茧的粗糙,我不敢想象,或许几个月后,生机就会从这双手上流失,这双手会变得冰冷僵硬,无情的黄土会把它厚厚地掩埋,这双抚摩过我肩膀的手,这双在风中挥动的手……
不久,舅舅送姥爷回了老家,他上车的时候,我和妈妈都知道,这一别将是永诀,今生,妈妈再也见不到她的父亲,而我也将永远见不到我的姥爷和他那枯树一般苍老的手掌。
不久,噩耗传来,天人永隔,再相见,只能是梦中了。
“咔嚓——”,金纸已燃烧殆尽,只剩下一些细碎的小火星在灰中一闪一闪,就像漫天星辰,把自己微弱的光献给黑夜。
我从万千思绪中抽出,就要走了,再说点什么吧,顿了顿,轻声说道:“姥爷,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归途中,我心想,亡者能否知我心意,入我梦境,让我再次见到他,见到那双苍老手掌?
姥爷,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
编辑 邓雯娅
审核 吴春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