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素芬
(一)
洗手池的水还在哗哗流个不停,白宥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一双眼睛出神地盯着墙壁。
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将水龙头拧紧,卢医生沉稳而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什么呢?害怕了?”
白宥飘忽的思绪终于被一点点拉回来,他干涩地扯了扯嘴角:“卢医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白宥的确想了很多,他在担心,在怀疑,甚至有过失望,这次疫情非同小可,他没有信心。
卢医生沉默了几秒钟,从身后的台子上拿起一双手套递给白宥,声音依旧坚定:“没事的话就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是神仙嘛,要有个神仙的样子。”白宥接过手套,心情沉重地戴上。是啊,神仙,可大家现在都是肉体凡胎,被感染了一样可能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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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整洁的手术室总是散发着一种理智的光芒,医疗器械以它冰冷的温度让生命也浸染上一丝冷静的味道。
生,则如释重负,按照流程进行后续治疗;死,则如实宣告,一张白布蔽之然后静默送别。
手术过程中规中矩,虽然没有什么惊喜的收获,但好在也没什么意外。白宥本想轻轻转动一下右手以缓解酸痛,却无意一瞥,看见了卢医生有些破损的手套。
两个多小时的手术,不算什么重活,但白宥却始终没有感到轻松过。走出手术室,才发现过道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穿着干净而熨帖的西装,将修长的身材衬得恰到好处。白宥一瞬间几乎对自己和手术室里的所有医护人员产生了怀疑,而下一秒,那人走到了他面前。
“怎么这副表情?白仙儿也会怀疑自己啊。”男子歪头朝手术室里看去,对正在若有所思的卢医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落在了手术台上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身上:“本来,他是要死了。但没想到你们大夫还挺有本事嘛,把人从我这里拉回去了。”
白宥深深吐出一口气,依旧面色不善地盯着阎王,语气生硬:“那你怎么还不走?手术室可不是迎阎王的地方。还有,都什么年代了,我是医生,不是什么大夫。”说完,便头也不回走向了洗手池。
“那你不也叫我阎王,按现代的说法,我应该是死神啊。”阎王跟了过来,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卢医生也走到了洗手池边,他摘下破损的手套时,像是什么刺眼的东西扎了白宥的眼睛一下。“阎王大驾光临,我们可没时间招待了。”卢医生洗好后转过身来直视着阎王,脸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声音却冷了好几个度。白宥的视线依旧停在垃圾桶里的那双手套上。应该……没事吧。
“啧啧啧,卢大仙儿还是这么呛人。”阎王不以为意,“只是我还得提醒二位,虽说是神仙,但你们不一样,这人世劫非同寻常。以凡人之身死去,就复活不得。”临走前,阎王突然转过身来,明明是对卢医生说的话,视线却看向了白宥,“医生嘛,对自己好点,下次别用破损的手套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几率,在我这里,就是百分之百。”随后,便化作白烟消散不见。
(二)
公元2020年1月23日。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疫情逐渐扩大,除了最严重的中国,世界各地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疫情。在这种人心惶惶的形势之下,人生百态便像消融的冰层一样逐渐化开,露出底下不为人知的原貌。
在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有忙碌和奔波在大大小小的走廊和手术室的医护人员,脸上和手上是触目惊心的勒痕和伤痕;明明自己生活窘迫,却依然把自己辛苦攒下的积蓄悉数捐给医院,只剩十几块钱余额的穷苦大众;因为控制疫情的封城政策,无法运输和运转,只好将成千上万小鸡崽活埋的养殖户;父亲因病去世,死亡原因却仅仅是无力的四个字:“不明肺炎”,对此追寻无果的女孩儿……
这几天白宥一直在忙,病患依旧络绎不绝地涌入医院。复杂的问诊形势,短缺的物资,不断感染的人数,甚至一个个倒下的医护人员……除了不停地工作,别无他法。而从繁忙的事务中让白宥稍稍分神的,是好几天联系不上的卢医生。
“卢医生?他两天前就请假了啊。好像是有轻微感染的症状所以在家隔离……白医生?”还不等呼吸科的李医生说完,白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病房里。
感染吗……
达到卢医生家门口时,白宥便被拦在了门外。卢医生带着双重口罩,低低的嗓音从只开了三分之一的门后传了过来:“哦,是小白啊,是医院有什么事情吗?”
白宥见卢医生站的远远的,心里像被针刺了一样,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手套。“是我……要不是我用了您的手套……”后悔,应该是最没用的事情了。卢医生好像笑了一下,他摆摆手,“乱说什么呢,是医院的手套哪里是我的。我看你手套都快破了,在手术中肯定不行的……”
白宥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可您的不是已经破了吗?!”果然,就不可避免地被感染了。白宥再次陷入深深的无力之中。
卢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全副武装”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依旧坚定而平静。“医院还要忙,事已至此,我自己会看着办的。小白,你还是回医院吧……”卢医生转身走进了客厅,取了一包医用外科口罩递给白宥:“我女儿买的,我也用不了太多,你拿到医院去吧。也不知道剩下的物资什么时候能到………”白宥拿着那包口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要把我从阎王那小子手里抢回来啊。”
白宥又开始忙起来了,从一个人忙成两个人,仿佛用了分身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的安全是用什么换来的,也知道肩膀上多了另一个人的责任。他只有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在抗疫一线,才不会辜负很多很多人的期待。
再见阎王,已是六天之后。
“人自己造孽,神仙也帮不了。我就搞不懂你们这些医生了,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吗?”阎王十分散漫地靠在手术室外的玻璃门上,看着手术室内忙得满头大汗的白宥,叹息地摇摇头。收拾杂物的小护士站起身:“我不知道值不值。但是阎王爷,您应该没见过病人渴望活下去的那种眼神吧。你只负责在人死之后,面对冷冰冰的尸体,然后把灵魄带走,当然不可能理解那种对生的渴求有多么卑微和无助。”小护士的目光落在手术台上的卢医生身上,“那种眼神,好像那些病人,他们只有我们了。”
“嘀——”清脆的仪器声瞬间打断了白宥的所有思绪,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医院混乱的嘈杂声,病人的哭喊和医生的呼喊一齐涌入脑海。“2020年1月29日下午15时33分,卢习谦医生抢救无效死亡。”
阎王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的小金瓶,右手捻了个法诀,便将卢医生的灵魄收入瓶中。白宥一言不发地走出手术室,看着那小金瓶突然无声地流下了眼泪。阎王收起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并不是要安慰白宥:“我早说过。”他收起小金瓶,拍了拍白宥的肩膀:“病从口入,人要不是自己闲的没事去吃野味,也不会招来人祸。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啊。可惜了卢医生……”
“不。”听见白宥出声,阎王停下了离去的脚步。“本来身体健康从不吃野味的青年,只是路过某个地方就被感染;家里的亲人因为接触了不知道什么人就被感染;九个月大的孩子,连野味都不知道是什么就被感染……这怎么能叫咎由自取呢?”白宥盯着阎王胸口放着小金瓶的位置,仿佛透过布料能看到卢医生的灵魄一般。“救人哪有对错。这种疫情爆发的时刻下,人性的丑恶本就越发明显,如果连医生都选择退缩,哪里还有人性的最后一道防线可言?这次没能从你手里留下卢医生,下次可得救回更多的人才行。”
(三)
物资,还是物资。白宥看着置物柜里的用品越来越空,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为什么民间捐献的物资却迟迟不到医院呢?看来网上所流传的那些事是真的了。慈善机构将物资据为己有,只发放给医院一小部分,剩下的靠关系分发甚至变卖。可怜了那些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给机构的人,他们的善良就这样轻易地被踩在脚下。
凌晨一点,喧闹的医院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白宥巡视完几个病人的情况,向办公室走去。
“好难啊……什么东西都不给我们,我们拿什么救人?意念吗?”房间里传来抽泣的声音,白宥停下了脚步。“这种时候牟利的、还走关系将口罩据为己有的,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啊?”没有人出声,也许是累了,累到不想计较。“这也好那也好,只要别让我死。死了就不能继续历劫直到正常死亡,也就不能列入仙班了。”这是另一个声音。“对啊,就像卢医生那样,多可惜……”所有人再次沉默下来,房子里的气氛再次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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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家依旧开始了自己忙碌的工作。
由于没有物资,所有人只能拆掉文件袋做成简陋的防护面具。白宥也一样。于是当阎王看到白宥这副十分别扭的模样时,便免不了狠狠嘲笑他一顿。“心灵手巧啊白医生。”阎王手里抛着一个绿色的瓶子。“刚从隔壁过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长得挺可爱的,可惜了。”白宥皱起眉头盯着那个瓶子,一言不发。为什么是绿色的呢?这个疑问转而又立刻消失了,眼下要顾及的事情太多,白宥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追究。
“我要去照看病人了,没有时间理你。”阎王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迟早要见面的喽。”白宥没有听见后面这句话,他已经走出了几步远,下一秒阎王却再度叫住他:“白宥,你……”能说会道的阎王难得卡壳:“你不怕吗?像……卢医生那样……”白宥停下了脚步,但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便头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阎王突然轻笑出声,白仙儿就是白仙儿,这是直接拿行动给他证明了。
怎么不怕。怕也得上啊,能救人的,不就是医生吗。天灾也好人祸也罢,一辆辆救护车闪着鸣笛从外面冲进来,那些痛苦地呻吟着的病人,甚至来不及被送进他心心念念可以救命的地方便从这个世界上离去的人,垂暮的老人,学语的孩童,顶梁柱的丈夫,顾家的妻子……太多了,多到这些一个个在病痛下崩塌的家庭已经成为医生内心深处卸不掉的责任。就算有医闹,在和阎王抢人的同时还要防着病人的刀子,但医生救死扶伤,从来不是一个可以撤销重来的选项。
夹紧了头上的文件袋,白宥步入了病房。这次的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职业是厨师,发病症状中度。由于病人浑身乏力,白宥不得不凑近一些以便更好地听他的叙述。陈先生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有去过海鲜市场啊,没有接触过那些人的。”白宥点点头,准备继续询问时,陈先生突然剧烈干咳了起来,细微的飞沫喷向了白宥的脸面。白宥皱起了眉头,但却没说什么,对身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医生,医生!你一定能治好我的吧?我都说了不是海鲜市场的人你们不会不治我吧?”陈先生看白宥要走, 连忙大喊了起来。“我们会的,您放心吧。”
陈先生的情况还算乐观,手术也非常顺利,他算是医院里较早出院的一批病人。“谢谢,谢谢你医生!”陈先生握着白宥的手,脸上却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因为是出院,白宥的防护便没有那么严格,只是戴了口罩,见陈先生似乎有话好说,便笑了笑:“陈先生,你有什么就说吧。”陈先生的犹豫瞬间变成了羞愧,“我,我其实去过那个海鲜市场……哦不,我其实就是那里的厨师……”
几天后,白宥做完手术准备回家休息,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列入了仙班,卢医生向他祝贺,阎王居然也在……
第二天起床,白宥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烧。
(四)
白宥被隔离了,他相信自己的同伴一定会治好自己的。但是,几天后,白宥最终还是用上了呼吸机。他的身体越来越乏力,整个人已经没有什么精神可言。
好像是……要死了。
“你不怕,也不后悔?”阎王靠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里的朱红色的小金瓶。
白宥摇摇头,视线在那个小瓶子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阎王正准备要说什么,却听见白宥轻飘飘地开口:“物资呢……到了吗?”一旁的小护士才反应过来在问自己,连忙点点头,“有人直接给我们送过来了,他们说,希望我们加油,不要放弃……”
白宥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仙班……一定很好吧。不过我去找卢医生,也不算遗憾。”阎王抛着小金瓶的手蓦然停住。“我就说那个梦里为什么会有你,梦到你准没好事。”阎王嗤笑一声,看着白宥奄奄一息的模样,语气里却毫无悲悯:“你的梦为什么怪我啊。再说了,不是你自己选的吗。”选择来到第一线,选择了病人,选择了牺牲。
白宥又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说道:“我问心无愧。就是有点可惜,没能看到疫情结束。”没能等到结束,就要永远消散在世间了。
白宥做了手术,没能抢救过来。除了身边一起工作的同事为他的离去感到万分悲痛,似乎网络上有人把他牺牲的事透露出来了,网友们也从自己复杂而丰富的感情中,抽出了一丝哀痛给他。也好,足够了。
人活在世上,难过的事不能太多。
阎王照旧捻了个诀,将白宥的灵魄收进了小金瓶里。他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在了那个冰冷的手术室,在天上穿梭了很久很久,才来到了一处云雾缭绕的行宫前。
白宥只知道自己死了,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身处一片漆黑的空间里,等着无常带他去地府投胎,下辈子只能做个凡人。
但一束刺眼的光芒却惊醒了白宥,他发现眼前有一只手晃来晃去,紧接着便是阎王那欠揍声音:“不会真死了吧?”白宥惊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看什么呢,不认识吗?”白宥这才发觉自己身处“敛仙宫”外。这是……这不是举行列入仙班仪式的地方吗?“我……这是?”白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番景象。阎王理了理自己因为来到天界而改变的装束,嗤笑道:“装什么装,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吗?”阎王推了白宥一把,语气中有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赶紧进去,不想飞升了?”白宥终于反应过来,但依旧是满脸的震惊,不是说身死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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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不可以的。”阎王坐在团云上抛着手里的小金瓶,“但是谁让你是这个瓶子里的呢。若是入了金瓶,就是可位列仙班之人,你和卢医生,都有这个资格。”白宥走向“敛仙宫”的脚步依然迟疑,他忍不住转过身来看着阎王:“为什么?”阎王跳下团云,将小金瓶收入怀中,转身要走。
“因为,白宥你是个好医生。”
编辑 李素芬
审核 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