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素芬

　　“啪嗒啪嗒”。落了雨的青石巷子铺着一层薄薄的积水，倒映着夜色中朦胧的石灰墙。一道裹着红袄的瘦小身影踩着水，提着将熄的煤油灯，跑到了尽头那间亮着灯笼的铺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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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铺子是暗红色的大门，门上有匾无字，只那对掉漆的兽头门环上分别刻了一个“当”字。她深吸一口气，握着门环敲了三下。没过多久，门被“嘎吱”一声打开，抬头入眼的是一个披着外衣，面容白净的男人。

　　男人手里提着比小姑娘亮许多的煤油灯，他站在原地，并不让她进去，也不赶她走，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只是静静望着她。

　　“我……我来当东西。”

　　“不行。”

　　“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也想清楚了，求神仙老爷宽宏大量，帮帮我。”

　　“不行。”

　　“为什么？难道因为我低贱？可命是一样的，我用来世只换十块大洋，可以吗？”

　　“不行。”

　　“我还小，时间还长，以后多行善积德必定有一个好的来世。您看这样行么？”

　　小姑娘心急如焚，她娘的病可全指望着这几块大洋救命了。可眼前这个男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手上的煤油灯，若有所思。

　　“不行。”男人依然不为所动，他将手里的煤油灯递给小姑娘，然后取过她手里已经灭掉的那盏，同时说道：“你没有很长时间了，你还剩一天……一天也不到了。而且，你没有来世。”

　　他说：“回去吧，趁灯还没灭。”

（一）

　　陆欢意正梦到和前街戏院那个青衣角儿喝茶，两人相谈甚欢，好不风雅。一通震天响的拍门声将他从喝茶凉亭里拽了出来。他揉揉眼睛，强忍怒意把门打开。

　　“欢意少爷！您还没起呐，蒋司令的人都到门口了！”盈儿生得好看，水灵的眼睛，麻花小辫，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陆欢意这么想着，发现盈儿的手在眼前晃。“少爷？”陆欢意收回思绪，咳嗽一声：“我知道了，让他们等着。”

　　虽然是第二次被请来，但陆欢意还是决定装傻。都说官大压死人，可这对陆欢意却并不管用，要是蒋正年愿意求他，他就陪他耗着，如果不愿意，陆欢意也不怕，因为蒋正年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哟，陆老板。”蒋正年从楼上走下来，看见客厅里坐着的陆欢意，十分夸张地喊了一句。“蒋司令。”陆欢意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他实在纳闷，前一任安阳城司令到底怎么做到连这个欺压百姓、无所作为的蒋司令都比不上的。“前几天跟你说的事儿，想清楚了吗？”蒋正年坐到了对面，点了支雪茄，并不看陆欢意。

　　“早已给过您答复了。”不行，当然不行。陆欢意的眼睛平淡如水，“典当生意讲究双方自愿，您要什么东西，得拿您自个儿的来换。”闻言，蒋正年缓缓吐出一口烟，将视线重新转移到陆欢意身上。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想清楚了，看来没有。”陆欢意默然。

　　第一次蒋正年请陆欢意过去，便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你要真能当来世，我手底下这么多人，你能帮我当了他们的来世，换得用之不尽的钱财和枪弹吗？”陆欢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次也是一样。

　　既然合作不成，双方也没什么好说了。蒋正年知道自己动不了他，这个看起来跟普通青年别无二致的男人，笔挺的西装，修长的身材，颇有几分他在上流社会见到的少年军官的气息。数十年来，却是被坊间称之为“阴阳道”的如意当铺的主人。

　　青石巷，如意铺。子时一刻，门响三声，典当开。当活人之来世，换今人之如意。

　　蒋司令上过学，书本上说的什么科学倒也懂些，加上连年征战，四处占城，见惯了死亡的他自然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无非认为陆欢意是有些本事的术士，想请他与自己合作，但没想到这小子如此不识抬举，竟然两次拒绝。

　　“天要变了。”蒋司令站在客厅门口，目送着陆欢意离开，“我就不信，这年头有什么东西能比枪靠谱。”

　　合作不成，车子自然是没得坐了，陆欢意只能走回铺子。只是走得好好的，却不曾想迎面撞上一个人。陆欢意抬头，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粗糙的布衣，神色慌乱。“不好意思，我……”话音未落，那姑娘却连忙摆手，“对不起对不起。”说罢便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姑娘穿得十分寒酸，但她的头上却别了一朵格格不入的花。因为走得急，原本插在那姑娘头上的粉嫩小花儿掉落在地，被人群的脚步淹没。

　　陆欢意挑挑眉，没有多想，快步走回了当铺。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和那位姑娘，很快又再见面了。

　　子时一刻，如意铺外站着一位姑娘，她穿着比白天更单薄的衣服，露出的手腕上带着紫青的瘀痕。她犹豫再三还是拿起门环，敲了三下。

（二）

　　一大早，盈儿正在前院扫地，就看见慧儿从外面匆匆走进。她手里提着早点，脸上却是淡淡的悲戚之色，甚至忽略了一旁唤她的盈儿。盈儿只好走到她身边，提高音量喊道:“慧儿！”慧儿这才转过头，有些迷糊地问道：“啊？”反应过来后便将脸上的悲伤收了起来，对盈儿说：“走吧，进去吃早点。欢意少爷呢？”

　　“你看见了？”盈儿试探地问道，不过不等慧儿回答，她已经明白，肯定是见着了。慧儿点点头，叹了口气，视线虽是在那几样早点上，但脑子里全是今早所见所闻。

有人跳河了。不对，应该是两人先后跳河了，一女一男，全是投入了那将才化了冰的青雁河中。今早被人捞上来，发现是东街馄饨摊家的女儿和前街戏班子里的一位学徒。众人汇集在河边、桥头，细说着这对亡命鸳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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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儿叫柳叶，男孩儿叫童小年，两人情投意合，私下经常来往。但命运弄人，柳家两口只此一女，便想着为女儿找个有钱人家，倒不是疼爱柳叶的缘故，只是家里贫寒，想着得了厚重的彩礼钱换个滋润活法儿。于是，柳叶要嫁给布庄老爷做第七房姨太太了。

　　柳叶不死心，想方设法逃离爹娘的视线，几次和童小生暗地约会。就在前日，俩人约下三更在青雁河边见面，顺便表明心迹，定下衷情。童小生顺手从旁边取了一朵花别在柳叶头上，说此生非她不娶，等他想到办法便带柳叶远走高飞。柳叶深受触动，她知道童小生对自己的心意，但她也知道两个人无财无势，根本没有办法私奔。

　　柳叶本以为能和前几次一样悄然返回家中不被发现，却没想到五更天明爹娘已经在房子里候着她了。再三逼问下，柳叶才说出实情，气得父亲柳吉当场将她踹倒在地。母亲从房里取来皮鞭，沾了凉水，狠狠抽在柳叶身上。

　　隔天晚上，柳叶就去了如意铺。

　　“柳姑娘也没有来世么？”盈儿以为，柳叶和那个红袄小姑娘一样，被少爷驱走了。如若典当成了，她又怎会投河。慧儿心中有着相同的疑问，只是她没有盈儿心直口快，便默然不语。

　　陆欢意擦了擦嘴，摇头道：“不是，她有的。”这次不等盈儿继续发问，陆欢意先开口：“但还是不行。”

　　说来奇怪，明明是个典当铺子，做的是交换的生意，但从少爷口中听到最多的却是“不行”二字。慧儿终于憋不住心底的疑问，不解问道：“既然有来世，那又为何不能如她的意呢？”

　　“因为她后悔了。”后悔跟童小生一起私奔，终日在外受流浪之苦，忍饥挨饿；后悔因为贫穷而导致气血亏损，孩子流产；后悔明明那个说非她不娶的男人，因为会唱几个戏，最终去做了公馆太太的小白脸。

　　如果对自己换取的愿望产生动摇，那么交易便会取消，来世归还，今生之苦继续。“如果我予她如意，她日后后悔，还是会照样因为心死而投河，只不过是无名小河，而不是这开春冰冷的青雁河罢了。”

（三）

　　蒋正年再没来找过陆欢意。

　　听说他最近很忙，忙着招兵买马，囤积粮食。整个安阳城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氛围中。人们议论纷纷，听说司令戒严，派了更多人加强治安，便疑心是要打仗了。这种说法倒也猜对了七分，因为确实有战事，不过不是他蒋司令跟人打，而是日本的轰炸机要来了。自然，这消息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慧儿这几天有些闷闷不乐，她还在想柳叶的事，但却又不敢去找少爷。这天盈儿出去办事，正巧赶上少爷从楼上下来，拿着扫帚的慧儿转身就走。这一突兀的动作让陆欢意有些奇怪，便叫住了她。

　　“做什么？看见我跟看见瘟神一样。”陆欢意穿好外套，走到沙发上坐下，“有事就说。”慧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欢意少爷，您不可以如了柳姑娘的意吗，我是说，先，先如她的意。”慧儿今天难得话多，陆欢意没有打断她。

　　“一开始，她满心满眼都是童小生，两人你侬我侬。虽然之后被生活打回原形，但那不是还要很长时间吗？少爷怎的不先成了典当，就算她后悔，那也不会那么早就……少爷何必为难她。”慧儿声音小了下去，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两具冰冷的尸体。嗯？两具尸体？慧儿突然意识到什么。

　　“童小生是殉情的。”陆欢意不急不慢地说道，“与其往后对心爱之人心灰意冷，抱着后悔的痛苦死去，不如沉醉在开始的甜蜜中，就算死也是甘愿，做对从容凄美的亡命鸳鸯。”陆欢意抿了口咖啡，这还是蒋正年头回送给自己的，不怎么好喝，一会儿让盈儿换了去。“可是……”陆欢意站起来，打断慧儿的话：“再说了，这世道乌泱，军匪横行，你又怎知活着不是一种痛苦。选择是她的，就随她去吧。”

　　慧儿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着少爷远去的背影，听见他说：“慧儿，为难她们的不是我，是世道。”

　　走在街上，陆欢意更能感受到那份“变故将生”的凝重感。此时已至午后，街上小摊大都收拾干净，路上行人神色匆忙，只剩料峭春风卷起枯叶在远处悠然落下。他好不容易找了个茶摊，准备坐下来细细思索一番。

　　“你脑子坏掉啦？这种事情也相信？”邻座似是一对夫妻，穿得颇为阔绰，丈夫面有愁色，但还是对着夫人和气地笑了笑：“真亦假来假亦真，我可听说了，最近不少人都打着这个主意呢。”那夫人即使发作也是一口娇滴滴的软语：“人家都是变卖家产，换黄金。你在这里搞什么，什么来世今生，什么如意，真是脑子坏掉了。”她扯了扯披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丈夫摸摸妻子的手，然后环顾四周，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大家都这么说，我们不妨去试一试。谁知道来世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依然是这个世道，那要它做什么。”

　　离开茶摊，已是黄昏，街上基本没什么人了，陆欢意朝着铺子走去。走至青石巷口时，却见不少人在附近徘徊，不时朝巷子里张望着。他们多是穷苦老百姓，身着破烂，面容憔悴，眼里空洞无神。

　　陆欢意了然，今晚有得忙了。

（四）

　　有人选择相信，有人选择不信。如意铺就这样存在着，每当子时一到，它便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为前来求愿之人亮起灯。一个来世换一个今生的愿望，愿望必须无关生死，无关未来，只着眼于当下。

　　既然有来世，又何至于放弃？

　　实则不然，在这暗无天日的乱世之下，人们生活异常困苦，被欺压、被剥削，甚至性命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们漫无目的地活着，不敢死去，宛如行尸走肉。如今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就能换取今生之美满，何乐而不为？况且世道艰险，未来遥遥无期，看不到光明，太多人受了今世战乱、暴动和颠沛流离的苦，想着若是这个样子的来世，不要也罢。

　　就这样，在人心惶惶的气氛之下，不少人选择来到如意铺。

　　陆欢意拿着风铃，站在当铺门口，略略往门外扫了一眼，来者约莫三四十个人。这比去年一年的人数还要多。他叹了口气，将门打开，只身挡在门口，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清冷：“但说自己的愿望即可。”

　　可以，便拿着风铃，在陆欢意的指示下摇一定的次数，然后向里一直走。为首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和后面的众人显然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有些木讷地呆在原地，迟迟没有开口。直到陆欢意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三秒，男人才如被针扎一般醒悟过来，连忙开口：“我、我要金银财宝，并且平安离开这个地方！”应该是听说了愿望不能空泛过大的缘故，男人的愿望并不算过分。

　　“三下。”陆欢意直截了当地说。男人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摇三下风铃，缓缓步入其中。他的身影慢慢没入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只有陆欢意知道，此时男人正在青石巷口，面对着脚下两提黄金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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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还算顺利，三十六人中只有五人没有来世，一人将后悔。其余的都完成了交易，用自己的来世，换取了这一世的愿望。当一切都结束时，陆欢意已经很累了，他关上门，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正梦到和留洋的教书先生畅谈，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不过来人却不是盈儿。“少爷！蒋司令……”慧儿焦急地说道，声音倒是没有盈儿那么一惊一乍。但还是被陆欢意打断，“不是说了以后他的人都不见吗，让我再睡会儿……”说罢，转身正欲向床铺走去。

　　“不是他的人，是蒋司令自己来了。准确地说，是被人抬着来的！”慧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陆欢意总算清醒了许多，他略一沉吟，便说：“我一会儿就来。”

　　再见蒋正年，没想到他已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陆欢意下楼，发现蒋正年被人抬着，额头和大腿上都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气息微弱，却一动不动地看着陆欢意。

　　“我们司令遭了日本人的暗算，受了重伤，还请陆老板救人一命。”为首的便是蒋正年经常派来请陆欢意的人，名叫吴三，他穿着蓝色的军装，恭敬地朝陆欢意抱拳行礼。

　　“日本人？”陆欢意坐了下来，看向了浑身是伤的蒋正年。

　　原来，蒋正年早就被日本人盯上了，他们要占安阳城，便打算先下手为强。蒋正年在去军区的途中，遭遇埋伏，在下属的竭力掩护下，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陆欢意皱起眉头，吴三见状立即道：“前些日子的事还请陆老板不要放在心上，您大人有大量，只要肯救人，吴三任凭您差遣。”倒也是个忠心耿耿的下属。陆欢意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救蒋正年，而是另有顾忌。他默然许久，看着蒋正年说道：“晚上再来找我吧。”虽然蒋正年只半睁着眼睛，但陆欢意知道他听得到。

　　“你一个人。”陆欢意强调：“换东西，就得拿您自个儿的东西换。”

（五）

　　子时一刻，门响三声。这时陆欢意才知道，蒋正年恐怕无法如意了。

　　他打开门，门口是坐在轮椅上的蒋正年。陆欢意看着他，并不说话。“你……这是真的？”蒋正年有气无力地说道，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陆欢意还是不说话，一如几天前那个雨后的晚上。

　　“你真能让我好起来？”蒋正年眼里亮起了光芒，他说：“让我好起来，带着我的兄弟们离开这个地方！”

　　“不行。”这次陆欢意就没有那么犹豫了，他很快又说：“你没有来世。”语气清冷，就像乍暖还寒的春雨。

　　后来，日本人打进了安阳城，蒋正年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三年后，他自杀于监狱中。

　　彼时陆欢意和盈儿她们正在另一座小城里赏着新开的桃花。听说安阳城的最后一任司令自杀在了监狱中。“说起来，当年少爷您为什么没有帮蒋司令呀？”盈儿将鼻尖凑近花朵，轻轻嗅了一下。慧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跟着附和：“还有那红袄小姑娘，难道他们跟柳姑娘一样，将来也后悔了么？”

　　陆欢意细细看那桃花，灼灼其华，煞是好看。“不是，他们没有后悔。”盈儿不解：“那是为何？”陆欢意在石凳上坐下，继续道：“蒋正年自杀了。”如了意，却还是自杀了。

　　蒋正年如意之后，得到了想要的钱财和弹药，带着一部分军队出了城，在几个小城之间流连。后来时局不断变化，蒋正年又不得人心，势力越发衰弱。十四年后，还是被人关进了监狱，而不同的是他将面临审判，但算下来也是个处决的死罪，便干脆自杀一了百了。

　　“小姑娘呢？她是为了救她娘的命，又怎的不行？”慧儿说起来，语气里仍旧满是同情。

　　陆欢意又想起了那盏破旧的煤油灯下，红袄小姑娘冻得惨白的脸蛋，她睁着一双清澈无暇的眼睛，纯粹如玉。

　　“因为她第二天就要死了。愿望实现的时间过短，她无福享受。这，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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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欢意抬头看着湛蓝而高远的天空，心想，不知小姑娘拿着新的煤油灯，回家的路有没有好走一点。

编辑 李素芬

审核 孙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