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佳琳

　　约莫十来天前，鬼成了鬼。没法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前世的记忆随着身体的消逝成了虚空。鬼坐在树枝上，第九十九次试图想起来点什么，不过仍是徒劳。气得鬼砸了砸脑袋，一阵风穿过另一阵风。

　　算了。鬼从树枝上飘下来，觉得实在无聊，向着不远处的城市走去。

　　风声猎猎，鬼被吹得四处乱飞，像在坐过山车。鬼成了鬼之后就很喜欢起风天，张开手臂，舒展身体，有时任由呼啸着的风把自己卷起来送到什么地方，有时乘着风爬到万米高空，再絮絮飘坠下来，不用担心危险，是活人体验不到的自由感觉。在夕阳烧灼下，风从原野那边袭来，把鬼吹进光影绰绰的城市里。

　　鬼其实有些害怕城市，亮晶晶的霓虹灯透过鬼的身子，在行人脸上欢快地跳舞，与此相反的是行人漠然的脸色，让鬼不禁担心自己万一暴露的话会不会被抓起来或是人人喊打。想着想着便悚然，鬼心慌地一头扎往偏僻巷子里。

　　仅一线之隔，气氛大相径庭。与光怪陆离的热闹城市不同，巷子里昏暗寂静，灯光幽幽，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与脱落的墙皮彷佛是这座城残破的脚注。鬼往巷子深处飘，渐渐地闻到一阵食物的鲜香，鬼的体内有什么被唤醒，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鬼在一个大红色的灯箱招牌前停下，上面用黄色的字写着“牛杂”。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店，灰水泥门头，朴素的木制桌椅，电风扇吱呀呀地转。铁质的餐车停在小店门口，牛腩、肥肠、丸子、牛肚……大锅里酱黄色的汤沸腾着，裹着香味的水雾蒸在鬼的脸上又逃走。老板坐在餐车后，身着红围裙，沟壑满布的脸上是看得见的沧桑。偶尔有行人路过，她也不吆喝，等着人走近，有条理地给食客烫食材，递碗，收银。鬼发现没人路过的时候，她的眼神一直朝向巷子的出口，也就是刚才鬼飘来的方向。

　　鬼被香气引得很馋，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口中生津，点一碗大快朵颐。但鬼只是鬼，便坐在小店对面的墙头上，观察着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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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鬼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老板的餐车上放着一碗牛杂，和食客们的碗不一样，是很精致的印着大花的瓷碗，上面是一双木筷子。鬼本来以为是老板自己吃的，但老板却从未碰过。肃杀的秋天，热食凉得快，那碗牛杂表面的油已经凝成白色固态，却一直静悄悄地在那里，像不动声色陪着老板的玩偶。

　　鬼越来越好奇，跷着脚一直观察着这位奇怪的老板。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巷子那边走进来，从发旧的夹克里掏出一沓照片，颤抖着手递给老板。“刚洗好的。”男人的声音哑哑的。

　　老板像是灵魂被点醒，空洞的眼神霎时注入一丝生机，在围裙抹了抹手，颤颤巍巍地接过，再颤颤巍巍地打开透明封口袋，轻轻拿出那叠照片。

　　鬼忍不住好奇，从墙头上飘下来，却在看清楚照片的第一眼就愣住，像是全身通了电般停滞在半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最顶上那张是全家福。照片上挺拔的军人就是他自己，牛杂店老板和男人一左一右站在他旁边，三个人笑眯眯地看向镜头，眼里是满溢的幸福。——他很久没回过家，退伍前爸妈最后一次到部队里探望他，留下一张合照，想着没多久就能迎来儿子的归家，等来的却是噩耗。生前的记忆如溃堤般涌出，还记得执行任务之前，他骄傲地跟队友提起爸妈卖的牛杂，那是从小吃到大也不腻的人间美味，让人一定要去做客。

　　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最后一次离家那天，父母如往常一样陪他走出细窄的巷子，在巷口看着笔挺的身影没入城市的喧嚣中，哪曾想过还没来得及给彼此一个拥抱便要诀别。他人生最后一秒心里挂念的是家中父母，变成鬼之后才在冥冥之中寻到归路，可奈何阴阳两隔，两颗心淌下的血永远没办法被另一颗虚空的心接住。

　　妈妈的眼泪滴在照片里的他的脸上，鬼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了进去，和西装笔挺的军人重合，对着镜头笑。

　　儿行千里母担忧，鬼从此再不外游。

编辑　吴肖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