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诗萱
工欲善决定去内蒙采风。
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把他从北京晃到鄂尔多斯,向导又开着摩托把他送到伊德尔家。
如同所有外地游客心中对草原的刻板印象,伊德尔家既住蒙古包又放羊还骑马,特别之处是他们家顺便发展了导游业务。
伊德尔父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即使是最老道的牧人都难以预料的风沙将他们卷回了长生天。他的哥哥阿扎克被迫快速地长大了,为了供伊德尔上完初中进鄂托克旗打零工。在货运老板的帮助下在网上发布了导游信息,毕竟旗里也没有那么多货需要运。
工欲善坐在阿扎克的后座,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像天穹一点一点压下来。进入牧区之后,工欲善对空间的概念就模糊了,就像是随机出现的贴图。星星点点的野花,星星点点的牛羊,偶尔出现的蒙古包,无限延伸的土路。
在天空变成黛蓝,群星初现的时候阿扎克说: “要到了。”
工欲善看到远处一团灰白的色块逐渐清晰,两座蒙古包的形状。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男孩提着煤油灯站在门口。
“伊德尔!”阿扎克喊道。
那个男孩跑过来帮忙卸下绑在车后边的行李箱。
阿扎克揽着伊德尔的肩膀对工欲善说:“这是我的弟弟伊德尔,这几天我有笔单子要跑,有事就找他吧,他人还小招待不周请多担待啊。”
阿扎克又对伊德尔说:“这是我们的客人工欲善,来我们这画画的,你好好招待人家啊。”
工欲善注意到那股太直接的视线,伊德尔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眼神像一只未驯化的猛禽。
吃完饭后工欲善被安置在另一个小一些的蒙古包里,躺在炉火边等待睡眠。“他太锋利了。”工欲善想。
第二天工欲善醒过来的时候阿扎克已经走了,伊德尔给他热了奶茶,奶茶是咸的加了青稞和奶皮子。
“客人,您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嗯?我吗?我没什么打算,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来看看。”
“好的,注意安全。”
这天多云,草上还结着露。早上升温慢,为了防止生病,羊群们还被关在栅栏里。小羊和大羊挤挤挨挨地转悠。羊圈外边还系着两匹马,一匹棕白花的一匹白色的。工欲善猜棕白花的是哥哥的。
“您在看什么?”伊德尔走出来。
“小羊。”
“您喜欢哪一只?我可以把它抱出来让您摸摸。”
工欲善给他指了一只还窝在大羊身边睡觉的。伊德尔把它递给工欲善的时候小羊还保持着一种没睡醒的迷茫和乖顺。
“您喜欢它吗?”伊德尔抬头盯着工欲善。
“喜欢,很可爱。”工欲善随口回答,心不在焉地想:“为什么他喜欢盯着别人的脸说话?”
“那你想吃掉它吗?”他露出十分真诚的表情。
“当然不!“
“喜欢为什么不吃呢?如果是哥哥在家的话他也会建议你吃的。然后你就可以带走它的骨头了。它会一直陪着你。”
“我更希望它好好活着。”
“可是它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慢慢长大,然后死掉。你就没有任何关于它的东西了。”
工欲善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
“要不我们还是看马吧。”工欲善说。
工欲善决定跟着伊德尔去放羊,草场距离这里几公里,平时都是骑马去。在伊德尔骑马教学屡次失败之后,工欲善只好坐在伊德尔后边出发。考虑到安全因素,一般骑马带人都是让人坐前面。但工欲善比伊德尔还高一个头,坐在前边太挡视线。
放羊其实比工欲善想象的省事,只管赶头羊就行了,经验丰富的头羊甚至会记住轮替的草场路线。现在草原里不常见狼,一般把羊赶到地就可以回去了。但工欲善想要采风,就让伊德尔带着他转悠。
草场靠近水源,一条蜿蜒宽平的河静静流淌着。像一幅画。
他们在河边坐下,河底是碎石和细沙,几乎没有水草,却可以看见几尾小杂鱼。
“这条河的底色是灰色。“工欲善说。
“那你们那里是怎么样的?”伊德尔凝视着河面晃荡的倒影。
“绿色。”
“是河底水草很多的意思吗?这条河冬天会干掉,它们都会在冬天枯死。”
“差不多吧,那这些小鱼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水的地方都会有鱼,就算是暴雨后的小水坑几天不干的话都会出现小鱼苗。爷爷告诉我,阿尔泰汗和神圣的布克赛尔会保佑我们的水源和土地,保佑我们的水源与土地上的所有生灵。”伊德尔抬头看向工欲善,“我不明白这些鱼从什么地方来,但我相信这是自然的恩赐。”
工欲善回望向他的眼睛:“难道这些鱼在等待上天恩赐的时候没有付出吗,他们只是幸存者罢了。天地不仁,也许他们的幸存只是一种巧合。”
“我们回去吧。”像是受不了那灼热的目光,工欲善先把目光移开了。
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骑马也不是那么难。”在被阿扎克一对一教学了两天之后的工欲善如是说。
自从从河边回来之后伊德尔就不怎么搭理他了,只是偶尔在远处充满怨念地盯着他,大概是漫画里头顶纵向波浪黑线的人。“可能是伤到小孩的信仰了吧。”工欲善想给他道歉,但每次还没开口伊德尔就转头就走。
阿扎克的确是一个好导游,带着工欲善去旗里的集市乱逛,去北边的草场跑马,回来后阿扎克在外边搭柴生火。
工欲善看着阿扎克在帐篷东忙西忙还抱出了一个铁架子,不禁问:“你为什么要在外边生火,你之前不都是在里面的炉子里做饭吗?”
“因为今天我们吃烤羊!伊德尔在我们出去的时候就杀好羊了。”
“伊德尔一个人就可以杀羊吗?!”
“是小羊,你不是还有两天就要回北京了吗?来草原玩却没吃过烤全羊就太亏了,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工欲善完全搭不上手,就搬了一个板凳过来和阿扎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伊德尔今年几年级了?”
“高二了,怎么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他能读就继续读呗。总不能让他也来拉货。“
工欲善回过味来觉出自己这话讲得不合适,摸摸鼻子扭过去望陷在黑夜里的群山和草原。他没想好怎么再和阿扎克开口,就让不时爆裂的火星为他们伴奏。
“还要烤多久啊?我去帐里找点东西。”
“行,等会好了叫你。”
工欲善掀开门帘的一角,看见伊德尔蜷缩着靠在将息的火炉边望着他。工欲善一惊:“伊德尔,怎么不开灯?怎么想着来我这了?”
伊德尔不回答,只是执拗地盯着他:“工欲善,和我去个地方。”站起身拉着他就向外走。
“伊德尔?我们要去哪?等会要吃饭了,”工欲善被扯得踉跄了一下,“伊德尔!”
“等会你就知道了!”伊德尔转头瞟了他一眼,眼里有着莫名的悲伤。工欲善一愣,“好吧,去就去吧。”他心里这样想着,“又何必拒绝呢。”
伊德尔把他扶上他的白马,带着他向远处跑去。坐在背后的工欲善看不清伊德尔的表情,只见草地在马蹄之下徐徐移动。他们在小河边停下,伊德尔把缰绳解开让它自己去喝水。
“我哥哥有没有对你说过?”
“说过什么?”
“我的母亲,你长得很像她。”
“我……”工欲善想起了初见之时那双锐利的眼睛。
“你真的很像她,哥哥带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母亲回来了。但你不是她,我也知道。”伊德尔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岸,“你马上就要走了,对吗?”
“嗯。”
“也许这是长生天的安排,安排我最后见我的额吉一面。”伊德尔回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虔诚,“祝你以后都幸福。”
“我会的。”工欲善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拥抱。
回程途中,工欲善对伊德尔说:“其实如果你想的话,我以后也可以来看你,或者如果你出来读书……”
“不。请你绝对不要再见我。”
到达的时候羊已经烤好了,三人在火堆面前一起分食。就像河边的事情从未发生,只是少了一道凝视的目光。
事出突然,隔天工欲善就被叫回了北京,阿扎克给他送行。
火车即将到站的时候,他递给阿扎克一张手稿,上边是他们两兄弟的人像速写。
“送给你,凭印象画的,可能不太像。”
正在陪他谈天说地杀时间的阿扎克笑意敛了下来,他看了看画上的两人,说:“谢谢你,再见。”
总之,工欲善的毕业设计做得很顺利,也很顺利。只是毕设和内蒙风情没什么关系。出于各种原因,毕业后也没继续留在北京,而是听妈妈的安排回杭州在剧团里做文职工作。一切都很平稳。
最近团里面没有排什么剧目,他这个吃公家饭的人也乐得清闲。还没到四点就被隔壁组的同事拉去所谓的“无聊文青聚集地”——一个地下酒吧。
“不是,这个点哪有酒吧会开着啊。”看着清冷的门口,工欲善忍不住吐槽。
“诶!你还真别不信,这我好哥们开的。”同事拉着他走下旋转楼梯,“你看!”
场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风格各异的人。
“这是读书会,你想什么呢,正经活动啊!你看我是那种把你往火坑里推的人吗?”
在同事聒噪的背景音中,工欲善看到了舞台上那张熟悉的略显青涩的脸。
“欸,你在看人家驻唱啊,我告你啊工欲善,你可不要……”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工欲善逃走了。
编辑 王诗萱
审核 雷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