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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外巷
2021-10-10 09:44 安书瑾 

文/安书瑾


襄家村是绕着翻云湖最大最富庶的村子。不仅鱼米不愁,逢年过节之时,或是村内男子娶亲,必定要在翻云湖周围的垂柳上高高支起红烛灯笼,树下新漆的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大盘红烧肥美鳜鱼、清蒸白鱼、香甜酒酿丸子、晶莹剔透的大颗水晶麻糍……灯火衬得襄家人脸红润而明快,欢笑声连着大红灯笼似天河落下的火种,在翻云湖上滚动跳跃,甚至可比夜夜笙歌的宫廷那般快乐得酣畅淋漓。


      就是这样富裕的水乡,却有着不可言说却人人心知肚明的苦闷。


      族长瘫坐在雕着枇杷的黄木雕靠椅上,他眸底的阴郁与面上的红光油量显得格格不入,有些赘肉的下巴颔着,食指微蜷缩无意识叩击着木椅的把手,刚刚主持了村里最富有的一家襄成才的“豆宴”,一杯一杯白酒入肚早已让他疲惫不堪,而那个女人——白色的素带系在额前,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简单地挽成个髻,一根杨木簪子做着点缀。而她的面容稚嫩,皮肤白皙得如每日清晨泛着朦胧雾气的翻云湖的水波,她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清澈见底、毫无保留,但此时却蒙上了一层困惑和迷惘——那个女人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无法抹去。襄成才娶她入门不过三四年时间罢,竟让这二十不到的女人守了寡,外姓的女人要是……那该多好,也结了我们村的一个愿望。族长想到这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底的阴郁更多了些许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嘴角勾了勾,便唤一人进了他的庭院来。


      铜镜红妆台,林暮雪正往脸上施了些黛粉,本就水嫩灵动的面庞更是生动些许,她正要抿一口唇脂,抵到嘴边的唇脂的手突然顿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我这是做什么呢?我已经是别人口中的“襄寡妇”了,寡妇一辈子不可再嫁、改嫁,甚至不可……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别过脸来,望向厢房唯一的一扇黄杨木雕窗,边框雕着鸳鸯戏水的木窗微微敞开,湛蓝的天一下子撞进她的眼帘,似乎要拥抱她空荡而迷惘的心。


      “少夫人呢?!都什么时辰了怎还窝在厢房里?”突然,门外传来压抑怒气却即将喷发而出的声音,越来越近重重脚步声和喘息声让林暮雪瞬间收回目光,手上略显慌乱地想把胭脂水粉之类的塞进抽屉中——厢房门被用力推开,林暮雪肩膀一阵手上的铜镜便奋不顾身坠落摔在地上,哗然一声碎了一地,倒映着无数个暮雪麻木的表情。


      “好啊,守寡还不到一年,你就想重新开始擦脂抹粉、花枝招展了?”太夫人挂起一个讽刺的微笑,嘴角的皱纹显得沟壑纵横,鬓角一点发白的发丝也因气愤而在颤抖。“既然嫁入了襄家,就算死也是襄家的鬼,你离不开这里的。”语毕,她挥挥手一转身,高昂的黑丝绸缎撩起的风似乎往林暮雪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她跟身边的下女吩咐道:“让她自己收拾,然后到庭院前跪上两个时辰。”


      寡妇就该有寡妇的样子。林暮雪缓缓弯下腰,她白皙的小脸更苍白得如一条白绢,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被念叨千百次的话。她颤抖的手拾起破碎的铜镜,锋利粗粝的边角一下子刺破了她娇嫩的手,鲜红的味道便从她的手心绽放开。她猛地直起身子,环顾这小小的、如囚笼般的厢房,近乎冷酷一笑,目光又死死地钉在那敞开的窗户上。说来巧的是,这扇窗外面,就是一条小巷……一条通往“外面”的小巷。我离不开这里?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脚步轻盈,噙着微笑走到庭院中央,拍了拍素色的衣袍跪了下去。


      午后,毒辣的太阳已经透过天窗照进庭院,洒落在暮雪摇摇欲坠的单薄身躯上,而这时候一位男子踏着一双青靴,着一身湛蓝衣袍,连衣角和袖口都缵着银丝。他的脸容在阳光下有些模糊,棱角也显得柔和,而有那对剑眉和高耸的鼻梁却让他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他看见跪在庭院中的林暮雪,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了,眉头微微皱起锁成一个好看的结,他正想开口询问,而太夫人已经在叫“器儿呀——快进来罢!”他才回过神,对林暮雪称了一句“嫂子”后再走向内堂。而林暮雪却一直将目光注视着他,在含情脉脉中还有更多不可言说的情感,她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厢房外那篇湛蓝的天,那条幽静的小巷,那想要挣脱襄家枷锁的钥匙。


      两个时辰,对一个不出厢门的寡妇来说已是折磨,林暮雪回到房中悄悄锁上门,静静坐在红木椅上,似是在等待什么。窗外突然传来男子“阿雪、阿雪”殷切的呼喊,她的眼眸一亮,也不顾自己膝盖上乌肿的钝痛,嘴角扬起的笑容一下子像是坠入蜂蜜,甜蜜得要滴出幸福。她笨拙地翻过窗台,纵身一蹦便跳进了那男人的怀里——便是她丈夫的弟弟——襄成器。


      “好几天不见你了——你去哪里了?”她像是回到了出嫁前那个顽皮浪漫的小女孩,嘟着嘴嗔怪。


      “阿雪,我在京城封了官了!”男人笑着,手掌抚过暮雪的脸庞。


      “多大的官,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男人缄默了,只是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把她拥进怀里。“好,”许久,他重新开口,嗓子异常干涩,“明天,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带你走。”


      满心欢喜的林暮雪似乎坠入了什么甜蜜的沼泽,她彻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眸闪烁着光芒在黑暗中如同坠入凡间的辰星,她的心里只有襄成器那句“我带你走”。带我走,永远地离开如同荆棘环绕的这间厢房,永远地撕碎如同黑布一般纠缠不休的“寡妇”二字,永远地摆脱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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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天,林暮雪等来的不是备好马车带她离开襄家村的襄成器,而是怒气冲天的襄太夫人,她命令下手撕扯着她的衣服,揪住她的头发,近乎暴虐一般将她一路从家拖到族长的门前,而一路上林暮雪只是回头死死盯着那小巷口,期盼——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片湛蓝色的天空能重新拥她入怀。一路上的沙砾无情磨破了她如水晶般剔透的脸庞,扬起的灰尘玷污她乌黑秀丽的长发,而她那清澈的双眸也渐渐爬上了红丝,变得异常干涩。太夫人狠狠一摔门,便向族长控诉这个女人有多么不守妇道,表面上看起来冰清玉洁背后却勾引她儿子甚至还私定终生,真是罪不可赦、死不足惜。族长高深莫测地睁开眼睛,看似飘逸自如地抚摸过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抿一口茶水才缓缓开口:


      “寡妇不守妇道自然是天理难容,但这事一旦传扬开,自然是有损我们襄家人的名声的。”他低头看似怜悯地瞥了一眼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林暮雪,那神情又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只需挥手间,女人的命运就已决定。“倒不如你自己做个自我了断,也落得一个贞烈的好名声,此般以来……甚好。”


      林暮雪从族长家里拖出来的时候还是不免遭到了太夫人的一阵毒打与痛骂,甜腥的红色粘稠液体从她额角滑落至下巴,被灰尘沾染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但是她却依稀看见襄成器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依旧是干净不染尘的如天空一般湛蓝纯净的衣袍,稳健的步伐徐徐走来却转身进了族长的房门里去。


      林暮雪忽然明白了。


      襄家……哈哈——襄家啊!他也是襄家人我怎么能忘了呢?!我逃、我逃不走的……巷子……也是襄家的巷啊。她半疯半癫地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咧着嘴仰天笑,又歪歪扭扭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一步接着一步,鲜血像是在尘土里绽开的山茶花,一路盛开到翻云湖。


      开春,本该是忙于农活的季节,而襄家村就遇上了“大喜”的日子——朝廷赐襄家村襄氏贞洁牌坊,族长在翻云湖周围的垂柳上高高支起红烛灯笼,各家各户又在树下新漆的红木大圆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香飘十里。高大的贞节牌坊立在入村口,向上翘起的六个檐角,雕刻着极其精美的莲花石雕,一对龙凤呈祥尽展现它的气派与非凡。族长负着手在这牌坊下走了一圈又一圈,时而满意抚摸上面的石雕,时而又盘算着该如何向翻云湖周围其他村落炫耀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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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以后,襄家村了结了烦恼与苦闷,襄家村也成了绕着翻云湖最大最富庶且人人称颂的村子。


编辑 游炜健

审核 郑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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