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诗敏
又被宋妈叫醒了。
我睡眼惺忪，任由宋妈抓着我的胳膊、晃动我的小身板给我套衣服。外边应该又冷了不少，宋妈给我多穿了一件手织毛衣和一件小棉褂。
“今儿要吃什么早餐呀？英子。”宋妈一边给我扎小辫子一边问。
“英子不想在家吃。宋妈你带我出去买傅大娘的肉包子好不好？”我侧着脑袋抬起头。
“这可使不得！外边儿可冷了，别把咱们英子冻坏喽！宋妈买回来给你！”
“不嘛不嘛，再给我多穿一件！”
“好好好，带我们英子出去吃肉包子！”
哟呵！外边儿又干又冷，遍地都有正在消融的雪。树枝秃秃的，还有几只小鸟站在上面。宋妈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拉着我，走到胡同的拐角处。一个肉包子摊子在那摆着，白汽张牙舞爪地往上窜。
“咦？傅大姐怎么没出来哪？”
“我妈病了，我来帮帮忙。”
“哎哟，这天儿越来越冷，让你妈多注意身子骨！来给我们英子两个肉包子。”
透过白汽，我看到了依萍姐姐。依萍姐姐是方圆十里的大美人儿。我爱瞧着她看！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棉袄，一条蓝方格子的旗袍，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梳着两条油松大辫子，利索地给从蒸笼里拿了两个肉包子给我。
“小心烫啊。”依萍姐姐真温柔。
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接过包子躲在了宋妈身后。
走远后，宋妈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大姑娘，去了舞厅当歌女真是可惜喽！”我扯了扯宋妈的衣角，问道：“舞厅是什么？歌女是什么？”
“舞厅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歌女就是唱歌的人。”
“那依萍姐姐去唱歌不好吗？为什么可惜了？”
“小孩子家的不懂！”
我撅起嘴，表示我的不满。
依萍姐姐唱歌一定很好听，我改天儿要跑去找她唱给我听！可是人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依萍姐姐，说她倔，免费的钱不拿，跑去做婊子。这么看来，“婊子”是唱歌的人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唱歌呢？我也爱唱歌。大人真是奇怪。
回到家了肉包子还没吃完，这一路上光顾着想问题了。我把剩下的肉包子塞到宋妈手里，屁颠屁颠跑进里屋找妈妈。妈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梳子梳呀梳的，然后从炉子上拿过一瓶玫瑰色的发油涂在发髻上。天冷，油凝住了，总是要炉子化一化。站在旁边看着妈妈梳好了头，我搂住了妈妈的脖子撒娇。
“妈妈你给我唱歌听好不好？”
“吃早餐没有？怎么突然想听我唱歌了？”妈妈捋顺我的刘海儿，轻声说。
“宋妈说依萍姐姐是歌女，那她唱歌一定很好听，我想听，可是我不敢找她。那我听妈妈唱的。”
“妈妈和依萍姐姐怎么比哟！她唱歌可好听着嘞！能迷住这么多男人，赚这么多钱！”妈妈突然变了脸色。
真是奇怪，唱歌怎么了吗？哼！明天我就去找依萍姐姐！
第二天，我跟着妈妈去骡马市的福照楼买东西，妈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豌豆糕。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了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拐了个弯就是依萍姐姐家了。
妈妈正低头念叨着，准是在算着她今天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趁着妈妈没留神，我溜到了依萍姐姐家门口。
门紧闭着，里面突然传出巨大的争吵声。我被吓了一跳，立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不走。
“你再敢去舞厅当歌女，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不配当陆家的女儿！”
“我不偷不抢，凭自己的本事赚钱！从上次你拿鞭子打我的那一刻起，我早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好了依萍，别吵了，他是你爸！”
我躲在门旁，突然门被人用力拉开，出来了个头发花白的大伯，怒气冲冲。我吓得一躲闪，泪珠子掉了下来，不知所措。这时“吱呀”一声，依萍姐姐出来关门看到了我。
“英子，你怎么在这？怎么哭啦？”依萍姐姐拉过我的手，蹲下来帮我擦眼泪。
“我……我来找你的，我想听你唱歌。但是你爸爸好凶。”我抽泣着说。
依萍姐姐拉我在石墩子上坐下，把我搂在怀里。
“给你唱姐姐刚写的歌，你是第一个听众哦！”
“好啊好啊！”我破涕而笑。
“有一条小小的船，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盛载了多少梦幻，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似懂非懂，依萍姐姐好像唱得很悲伤。抬头看看依萍姐姐，她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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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萍姐姐，你唱得真好听！你怎么哭啦？真的很好听！”我伸出手也擦去依萍姐姐的眼泪。
“你觉得姐姐当歌女是不是个坏女人？”依萍姐姐挤出了一个笑容，是勉强的笑容。
我撅起小嘴，说：“才不是呢！你别听大人瞎说！姐姐唱歌好听，当歌女赚钱给傅大娘治病多棒呀！”
“好啦好啦，谢谢你，英子。天晚了，你也快点回家，姐姐也要去上班了。”“好吧，明天我再来听姐姐唱歌！”我挥挥手，赶紧小跑回家。
糟糕！要被妈妈骂了！
果然，刚进门，妈妈就板着脸，大声吼道：“去哪了？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就不怕人贩子把你拐走了去！这么晚才跑回来！”我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去找依萍姐姐了，去找她唱歌给我听。”“依萍姐姐又是依萍姐姐，让你爸带你去舞厅听一晚上好不好啊？”“呜呜呜妈妈……”我赶紧跑进厨房躲去宋妈那里。
“宋妈，依萍姐姐的爸爸是谁？”我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问道。
“是个大人物！害！说了你也不认识！你依萍姐姐以前住在大院子里的，后来她和傅大姐被她姨娘排挤，找了个理由赶出来分开住了。”
“好恶毒哦，依萍爸爸为什么不护着？”
“小孩子家家的，你长大就懂了！”
又是长大就懂了，小孩子就不能懂了吗？大人真是奇怪。
“她爸爸每个月给生活费，好像她姨娘都要羞辱依萍一番。后来听说她被她爸爸打了一顿，就再也没去过陆家大院了，后来就不知咋地去当了歌女，啧啧。哎哟！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快去洗手要吃饭了！”
我陷入了沉思。依萍姐姐自食其力，唱歌赚钱，不要那个坏姨娘和坏爸爸的钱，这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大家都要说依萍姐姐坏话？为什么依萍爸爸也不让她当歌女？一晚上我都在发呆。
快到睡觉点了，我听到妈妈跟宋妈说：“准是那个依萍给英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魂不守舍！你以后注意点，别跟英子说这么多！别让她和依萍接近！近墨者黑哪！小孩子容易被带坏！”我撅起嘴，哼，明明依萍姐姐这么好，我就乐意和她玩儿！带着一股怒气，我进入了梦乡，我梦到了依萍姐姐在我身边轻轻唱……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心里总惦记着让依萍姐姐唱歌给我听，可总是找不着机会偷偷溜出去。
这天，宋妈终于要带我出去买菜了。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了。这里遍地是水，有的地方还结了薄薄的冰。依萍姐姐！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我对宋妈说：“宋妈，我走不动了，你去买菜，我在这等你。”“这才多少步！你个小懒鬼！别乱跑啊！”
看着宋妈走远，我赶紧跑上去找依萍姐姐，她在打水。
“依萍姐姐！我来了！”
依萍姐姐笑着应了一声，继续打水。她把水桶扔进深井里，吃力地慢慢摇上来，倒进自己的水桶里。她的手又红又紫，像涂了颜料。
“啊！”依萍姐姐刚挑起担子要走，被冰滑倒了。
我被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去。“依萍姐姐没事吧？好痛啊这么一摔！你衣服都湿了，快回家换身衣服去！”“没事儿！姐姐都摔过好多次啦！都习惯了不怕痛！英子小心点，别滑摔跤喽！”我点了点头。如果依萍姐姐没有被赶出来是不是就不用自己挑水了？
“依萍姐姐，我喜欢你，我找机会跟爸爸去舞厅听你唱歌！你要等我哦！”我拿出手帕擦去依萍姐姐脸上的水。“小丫头片子！”依萍姐姐摸了摸我的头，笑了。“宋妈要回来了，我要走了！姐姐等我哦！”我不舍地跑开。
接下来几天，我天天缠着爸爸带我去舞厅，当然，要在妈妈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孩子不能去的！”
“我要去听依萍姐姐唱歌嘛我要去嘛！”
“行行行，我带你到门口听听就好了啊。”
呼——终于说服了爸爸。
爸爸跟妈妈说带我出去看皮影戏，我们就出来了。
天气越发冷了，今天的北风更加放肆，呼呼呼地吹飞我的头发帘。
下了黄包车，走到舞厅门口。依萍姐姐？她怎么一个人坐在门口？她的衣服怎么被扯破了？头发怎么也乱了？我挣脱开爸爸的手，跑了上去。
“英子。姐姐……姐姐没有工作了。”
依萍姐姐见到我带着哭腔跟我说。
“怎么会这样？我今天来听你唱歌。姐姐被谁欺负了？英子找他算账！”我握紧了我的小拳头。
“姐姐现在唱给你听。有一条小小的船，漂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姐姐搂着我，又挤出了勉强的笑容，笑着笑着哭了，唱着唱着笑了又哭了。
我伸手拍拍姐姐的后背，紧紧握住她冰冷冷的手，抬头看着姐姐。
大人真的好奇怪，我不想长大了……
编辑 邓雯娅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