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牟晨萌
30年前，他十八岁，正值少年时，血气方刚，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母亲唠叨过，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高考完，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学习金融，有了生财之道，他逐渐摆脱对父母的经济依赖。母亲写信给他，无非就是那些听到耳朵生茧的唠叨，他的心头竟涌上无名的怒意，烦躁地撕碎所有的信，这份幼稚的叛逆竟成了他艰难余生的开始。当晚，他奋笔写下最后一封信寄到那熟悉的地址，语气坚定，态度恶劣，发誓在此之后不再回信，断绝联系，不闯出一片天绝不回去！写完之后，他很是得意，幻想着衣锦还乡之时，父母妹妹喜极而泣地拥抱亲吻自己，把自己视为骄傲。
两年后大学毕业，顺着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他着手创业。创业初期尽管资金不足、人手欠缺，但他还是凭借自己的独到的眼光在市场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滚滚而来的利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投机，利用监管漏洞寻求风险下的高额回报，好高骛远的他听不进去任何话，固执地着眼于眼前的利益。身边劝说他的朋友离他远去，他终究受到了惩罚。迫不得已，他关停了仅经营了三年的公司，白手起家毁于一旦，还要背负上万的债务。“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终于懂了母亲所说的“脚踏实地”，他打破誓言想找母亲诉说，却始终没有等到回信。
用尽了五年的青春，28岁那年，每天奔波的他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这几年他没过过一次生日。每天做多份兼职的他，每天只舍得啃馒头就泡菜的他，每天脏兮兮无以为家的他，消瘦了很多，皮肤黝黑而粗糙，背驼了，腰弯了，28岁的他像个老头，眼睛里没有了当初的光。
他28岁了，经历风霜，仍有骄傲。母亲唠叨过，不要争强好胜，要坚忍不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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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完债的第二周，他在一个小公司谋求了一个不起眼的职位，不曾想遇到当初在他公司的员工。这种情况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双方依然尊重有加，和平相处，互不打扰；另一种是得势一方落井下石，挑衅讽刺，加深矛盾。很不幸，他遇到了后者。他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命令他端茶倒水，将最重的任务压给他，出言不逊趾高气昂。如果他真的坚韧不拔，他就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就能够奋发图强，出类拔萃。然而他想的竟是怎么报复他——他带着一帮混混在暗夜的胡同中揍了他一顿，带着稚气，带着无知，他成功地在警局留下了案底。在狱中被拘留的十几天里，他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他没有做到坚忍不拔，为什么不听母亲的告诫呢？
出狱后，他用身上仅有的钱，回了趟老家，近乡情怯，他竟是那么渴望见到亲爱的家人，他想投入母亲的怀抱，痛快地大哭一场。然而，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家乡变了，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也都在变得陌生。邻居家大婶认出他来，递给他一封信，那封信母亲是写了两份的，一份寄出去了他没收，一份留在家里等待游子归来。母亲在信中告诉他，在他写完绝笔信之后，父亲气得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他们，为了生计，为了有能力抚养妹妹，她只得改嫁，希望留下的联系地址能让他找到家。可惜的是，信纸已经发黄，很多字无法辨认，他只看得清“安徽凤阳”这四个字，悲戚涌上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父亲的坟前抱头蹲下，失声痛哭。乡里人都说，那天山上，哀声环绕不绝，说是“日月星辰闭目，万千花草垂头”也不为过。
他终于学会了脚踏实地，坚忍不拔，积累经验，在公司中展露头角。十年后，他38岁，终于不负努力，成为部门经理。母亲唠叨过，不要骄傲自大，要虚心求教，《论语》中说，不耻下问。他乖乖听了母亲的话，即使坐上了部门经理的宝座，依然虚心听取下属的意见，从不仗势欺人，同事们都很喜欢他，他第一次尝到了幸福的滋味，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功劳。在聚会上，觥筹交错下，欢声笑语中，他接受着所有人的赞赏，他的心却愈加空虚——好想听一听母亲的唠叨，好想抱一抱亲爱的母亲，好想报答母亲的养育教育之恩啊！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他做出了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寻找母亲的下落。然而，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有母亲的名字、年龄以及“安徽凤阳”这广阔的地域范围……至于母亲的长相，母亲长什么样呢？面对警察的询问，他沉默了很久，几十年未见，年轻漂亮的母亲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他羞愧地无法说出“不记得了”这四个字。十年间，他跑遍安徽的南北东西，也曾为新发现的线索欣喜过，也曾为信息有误而失望过，也曾迷茫，也曾想过放弃。母亲曾唠叨说，要孝顺父母，世上只有妈妈好。他想找到世上对他最好的妈妈，想尽三十年来未尽的孝道，想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听她唠叨，对她说，“我爱你，对不起”。
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做到了……
十年了，他找到的只有已经成家的妹妹，妹妹告诉他母亲一直在等他，燃尽了生命等他回家，她最终还是没能看到亲爱的游子，他终究没能尽到迟来的孝心。“子欲养而亲不待”，此言不差啊！他48岁了，他跪倒在地上，他喃喃道，“我爱你，对不起”，他渴求天边的她能够听到，能够原谅他。他只是离开了30年——
18岁，血气方刚，想要闯荡天涯。
28岁，稚气半脱，悔恨误入歧途。
38岁，顶天立地，未报父母之恩。
48岁，怎能不惑，渴望叶落归根。
她等待了一辈子。
他读着余光中的《乡愁》，带着她回到家乡，和妹妹一家一起。“我怀念那些曾经，是因为那里有我最单纯的思念和最完整的心”，家乡承载着他最初的单纯和最完整的心，承载着她最纯净的爱和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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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当时多么可笑啊，就因为她爱唠叨，就忍心离开她30年。母亲一辈子等待着，爱着，他想他会用一辈子去理解爱，忏悔，等待重生……
编辑 邓雯娅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