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叶亿佳
在父亲狂躁的、无休无止的谩骂声中,少年阿浪抬起了眼,打断了他,问道:“你是不是很后悔生下了我这个儿子?”说不清是麻木还是淡漠,阿浪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答案。“生下你真是倒了我八百辈子的霉!”这句话耗尽了父亲最后的气力,他无法再说下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转身离开,留下身后的门发出沉闷的轰鸣。少年阿浪顺着墙颓唐地倒下去,他摸摸发肿的脸,感觉自己好像那地上的被父亲狠狠踏扁的烟头,同样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
少年阿浪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离开家的。他早已嫌弃了这个家,他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闯荡,少年阿浪这样想。他也的确一无所有地去闯荡了,他就这样把自己单薄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插在了人群里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终于,离父亲对他的要求渐行渐远了,内心感受到的,只是无比地庆幸。未曾见过的母亲、古板的父亲、从小所受的嘲弄、学会抽烟而落在脸上的响亮耳光,在这个微温的夜晚,隐没在风里,消失无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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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城市的小酒馆里做运货的活——他的学历也只够如此。只是他做的不错,而且他话不多,总给人老实稳重的印象。之后他娶了老板的女儿,接手的酒馆在他的经营下也愈加发达,变成了豪华的饭店。很久以后的一天他坐在露台上抽烟,突然地想,爸,不做军人也不错,你看我这挺好。过去的时光足以让他放下内心的郁结,心平气和地想起自己的父亲,却始终无法让他释然到能轻松地回去。
十二岁的他在某天放学兴冲冲的跑回家,自豪地向他父亲展示了他在科技节上做出的“伟大”成果,老师的表扬正让他沾沾自喜,于是他骄傲且隆重地向他父亲宣布了他打算成为一个科学家的梦想。一直以来执拗的父亲的话仿佛一瓢冰水兜头泼来,不,你长大了得参军。他知道父亲向来沉默,但说出的话却不容分说。
等到十八岁时他在学科上的兴趣越来越浓,他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与父亲抗争,在一次猛烈争吵时他撕掉参军志愿书,父亲气愤地打了他一耳光时,他知道他们的关系怎么也修复不好了,年轻气盛的他也不愿再接受父亲的养育,于是放弃了引以为豪的学业只身出门闯荡。
于是在这样的夜晚,他终于可以想,爸,我不参军也挺好。却不知为何他泪流满面,就好像很多个深夜里梦到曾经的家,然后忽然地惊醒。
中年阿浪终于回了家。先坐了哐唧哐唧响的铁皮火车,然后是拥挤的大巴,在漫长的公交车程后,他开始步行。然而,中年阿浪终于在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迷路了,兜兜转转了很久,他陷入了强烈的无助感之中,悔意泛涌上来,让他眼都有些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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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终在一个黄牛车夫的指引下,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酝酿了良久,中年阿浪抬起手扣响了门环。
噹——噹——噹——
却始终没有人来开门。
中年阿浪看到不远处有壮年拿着碗筷在门口纳凉吃饭,就走过去搭讪,问他可知道那户的老人家去哪了。那壮年抬头瞥见了他指的人家,扒拉着米饭,答道,那户的老爷子没了,早就的事儿,想当年也是个军人,走的时候却没亲没故的,连他儿子也不管他,你说……壮年男子添油加醋地讲完,看阿浪的反应,却见阿浪紧抿着嘴走远了。壮年男子讨了个没趣,收了碗筷往家走,嘴里嘀咕着,嘁,怪人一个。
中年阿浪知道没人会来开门了,唯一的办法只有爬墙。
中年阿浪在太阳还没下山之前进了家,屋里的陈设没怎么变。一张桌子空荡荡地摆在那里,他低头看,玻璃板下还压着两张照片,跟他当年离开时一样。昏黄的光下,他仔细地瞧了会儿,隐约辨认出一张是少年阿浪在区运动会上得了不少的荣誉,这是他捧着奖杯,父亲借别人的相机照的。还有一张是他的百日照,父亲抱着他照的,父亲脸上是许多年轻爸爸有的表情,无比喜悦的,又有些紧张的。
中年阿浪从玻璃板下拿出两张照片,想送它们一程,让家门后的河水把它们载到有父亲的地方去,却突然发现照片的背面有一些字,他凑近去看,隐隐约约的,“战时遗孤,抚养成材,方能解恨”,河水裹挟着照片很快地远去了,中年阿浪不忍心再看,他闭上了眼。
他曾以为的奔跑,原来只是逃亡。所有的所有,一弃如遗。
编辑 郑桂志
审核 周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