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亿佳

　　村里来过几个代课老师，却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的。孩子们往往上了半年学，就得搁家儿待着，直等到下一任老师来了，再重拾起脑海里七零八落的知识。学习就像是在收割大劳作后余留下来的小麦残株，有一茬没一茬的。

　　距离上一个老师离开，又过了大半年的光景。这一天，从村路上突然走来了一个女青年，她是刚毕业还在等待分配的大学生，只因自己也出身农村，便愿意来这儿当一时的代课老师。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尽管村民们并不知道她将会留下几年，几个月，甚至可能只是几天，但他们拿出了自己所能展示的全部热情和期许来欢迎她，来使她受到鼓舞！而这个女大学生也顺利地与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孩子们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温柔的、能说会道的老师。

　　可是三个月后，女大学生的分配通知下来了，离别的一幕被迫重演。在那个傍晚，太阳几近坠落，热量已不足，只有徒劳的晚风，还妄图将它的余温带向远处，在天空的另一隅，弯月还似醒非醒地眠着，给这情形添上一抹清冷。老师含着泪与孩子们告别，走下山坡百步远，忽然听见后面孩子此起彼伏的喊声：“老师！”“老师！”她转过身，不禁连声音也有些打颤：“孩子们，回吧！再见了！”却见那十几个大孩子小孩子，扑通通地齐跪在高高的山坡，夕阳的光平射过来，使孩子们的影子伸出在他们面前长达几百米的距离，像十数根长长的指头直指向她脚下的土地。她哭了，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去抚摸他们的影儿，仿佛触碰到一片破碎的心。她没法儿再挪步了，而是跑向山坡与孩子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女大学生就这样留了下来，成了村里第一个正式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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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里没有黑板，有的只是锅灰糊墙。粉笔是老师托自己在城里的朋友给捎来的，用得很俭省，一天只用一根。她的嗓子也因此用得过度，天气略燥一些，喉咙就干得像要冒出火来，喝多少水都不顶用。这样的日子里，连班级里最闹的孩子也没了声音。这一年冬天，寒风从讲台旁的缺口灌进来，把她的脸和手都刮开了几道口子，一写字，皴裂的皮肤里就渗出血水来，把粉笔都沾染成了暗红。晚上洗漱时，她的手被水激得生疼，在煤油灯昏黄的光下，她抬起手仔细瞧了瞧，脸上头一回显出落寞的神色。可第二天她去上课，又是愉悦的样子了，她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讲台上摆着的一双棉手套，虽是旧的，却洗得很干净。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昨日的忧伤也一扫而空。

　　女大学生来到这里的第二年，从城里来了一个年轻人，当他俩站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显而易见。他们是多么般配啊！孩子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俩慢慢走上了山头，渐渐走远了，远了，变成了两个模糊的小点，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了，他们都着急地哭出声儿来了。他们知道，老师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过了一刻钟，他们又看见她一个人从山的尽头慢慢走来了，所有的孩子都哭了，只有她一直笑着。
村民们隔三差五地给老师送来玉米、土豆，全都被她拒绝了，她说：“乡亲们，我吃的管够呢。”可她吃的明明是粗面馒头就咸菜，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吃得饱呢？

　　老师唯一一次接受的土豆，是康老汉家的。开学的那一天，康老汉攥着一把毛票儿，提溜着半袋子土豆来找她，说康小宝的爸爸前些天上工时受了重伤，没了，娃儿他妈更是走了好些年了，小宝因为付不起学费，不肯再来学校上学了。康老汉说自己最近凑了这么些钱，还是没够学费，问老师剩下的可以用土豆替吗？她从他手里拿过了那半袋土豆，说：“大爷，钱就不用了，真不用！您把土豆给我吧。”她跟着康老汉来到他家，小宝正在屋后割草，见老师来了，一时有些手无足措，扔了镰刀，胡乱地抹一把脸，汗水和草汁混杂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黑乎乎的印记，就像他黑乎乎的童年。她捧起康小宝耷拉着的头：“娃儿，明天来读书吧，听老师的话，书是一定要读的。”第二天上学，康小宝在自己的课桌肚子里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土豆，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孩子，自信点！记住爷爷对你的好，务必好好学习。”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见康小宝高抬着头，眼睛亮亮的。在这个教室里，像这样亮的眼睛，还有十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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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来到这里三年后的某一天，带孩子们在山坡上玩儿，漫山的红花如灼灼的火焰，一直燃烧到天与地的交界。当她戴上孩子们用花儿为她做的红发冠，又被孩子们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奔踏在起伏的土地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新嫁娘，要去往她的外乡。她小时候也喜欢跑到街上去看新娘子，看她们精致逶迤的绣凤嫁衣，和摇曳生光的流苏步摇。那时节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她也成了新娘，坐在龙凤花轿里，里面只她一人，外边亦没有人声，花轿就像一条颠簸的海船，不知要把她载向何方。

编辑 郑桂志

审核 周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