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泓漫

　　冰面上的风像裹满寒冷的刀尖，细细密密地涌向林为，扎进他的皮肤，又扎进他的心底。

　　医院的消毒水味还萦绕在鼻尖，膝盖和脚腕的伤也隐隐作痛，完赛的终点线明明就在他眼前，却又像离了他几万光年。

1

　　两个月以前，林为在全国训练赛上摔了狠狠一跤。膝盖、小腿、脚腕……全身各个部位的剧痛像是一瞬间向他扑袭而来，连带有刀刃仅仅差1毫米就要伤到他的后怕。

　　教练和队友都吓坏了，赶紧喊来队医，手忙脚乱地扶他上了担架后直送医院。担架上的他疼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冲大家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让大家放心。

　　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站在边上的王指导还是那个同平日训练里一样的抱手姿势，不同的是面上难掩的倦态。见他醒了，王指导赶紧给他倒上杯温水。

　　“感觉怎么样？”

　　咽下喉咙里的干涩，林为哑着嗓子开口，“挺好的，刚休完三天假没多久又能休息。”他嘿嘿笑起来，“可不得把他们羡慕死。”

　　林为的话让他听得一顿，抿紧了唇想打他，手抬在半空中又默默收了回去，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臭小子少得意，你这放多几天假都得补回来的啊，别净想着贪小便宜！”

　　“成，一定补回来，绝对不贪小便宜。”林为努力让语气放轻松，把嘴一扯笑得像个傻子。

　　王指导看得鼻酸，想说什么又怕被察觉出异样，只好用着找医生的借口赶紧转身出了门。林为看他消失在视野里，收了笑容，悄悄尝试去动自己的右腿，一阵痛觉顿时返上来，疼得他直倒抽气。

　　他还能滑冰吗？林为心里头浮出了担忧。

　　等状况好些了，医生给他分析病情，说不上轻微，也说不上特别严重。但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每一处的伤病都是不可控的炸弹。

　　“那医生，我还能滑冰吗？”他才刚刚进国家队没几个月，甚至都还没能代表国家出去比过一场赛，他不甘心就停在这里。

　　“考虑到你职业的特殊性，这次受伤难免会带来一定的影响，以后面对高负荷的训练也许会变得吃力。”医生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还年轻小伙子，只要好好休养，身体恢复是乐观的，你还有无限可能性。”

2

　　所幸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康复调整，他恢复得很快。

　　回到训练场那天，阔别已久的队友们列着队欢迎他，教练组也很是为他开心。林为穿上久违的冰鞋，踏上冰场，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为踩着冰鞋控制滑行，尝试让自己适应，以尽快回到训练状态。他其实很是不安，一些没理由的不安，找不到矛盾出处的他，只好暂且将这归于和冰场的久别重逢。

　　这段时间的安排依旧是基础训练占大头，林为在按部就班的滑圈、绕障、滑行节奏控制里都适应得很好，停训一个多月给他带来的影响并不明显。

　　“好了，基础项目到这里。”教练冲大家拍手示意，“接下来是五人一组的模拟赛，大家按分组名单站好。”

　　林为按分配的道次站上了起跑线，瞥见教练手里的发令枪，他没来由地有些发怵。

　　“没事的，你可以的。”林为闭上眼睛小声给自己嘟囔，“你可以的林为。”

　　“好了准备！”教练向他们抬起手，“3，2，1，跑！”

　　枪声和教练的喊声一同响起，林为咬紧牙向前冲去。他的起跑一如往日的优越，抢占了先机。经过第二个弯道时，身后的队友冲劲不小，两人冰刀间的距离在一步步拉近。

　　其实过弯道会有距离上的变动是很正常的事情，目前的情况下，只要维持好他的状态就不会被超越。

　　“林为！封内道！”

　　“林为！加刀滑！”

　　“林为！封他啊！”

　　“林为！小心冰刀！”

　　全国赛上听到的声音突然在他脑子里回响起，扰得他恍了神，内道没封死，留出空位让身后的人超了过去。

　　队友擦身而过的高速带来一阵寒风，让林为打了个寒噤后才回过神。

　　他在干什么？怎么能做出比赛场上分心的低级失误？

　　短道速滑的冰场小，不远的直道过后紧接着下一个弯道。林为弯下身子，想寻找机会。队友内道封的很死，要想超越，他只能提高速度从外道走。林为脚下开始加刀，想把速度提上来。

　　逼近的身位，被高度压缩的空气，林为的脸被吹得有些刺痛。

　　“林为小心！林为！”脑中又是全国赛上教练在他摔倒前焦急大喊的声音。

　　剧烈冲撞带来的疼痛和几近昏厥般的空白仿佛在他眼前重映，他脚下不自觉地收了刀，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可无暇顾及的内道已经空出来了，他又被超越了一个位次。

　　比完一场模拟赛，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一向第一第二的他在这回的成绩单上却落到了最后一名。

　　队友瞥见他的愣神，只当他是因为表现不佳而难过，“没事的，你才刚回来，适应几天就好了。”

　　“是啊，压力别太大了。”

　　林为点点头，对他们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没说太多。

　　他也摸不准是哪里出了乱子，刚才思绪被扰乱的一瞬间，他脚上的冰鞋就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根本动弹不得。大概真的是因为太久不训练了吧，林为这么想着宽慰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训练照旧，林为有些忐忑地跟着教练的安排在走。对于职业运动员而言，进行自己的项目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了刻进DNA的本能。林为也一样，每一秒的滑行动作，都几乎是他本能性的反应。

　　他还是做的很好，甚至于前两天在被特意提高难度的绕障训练和单圈绕行里，他都拿到了断层第一的速度成绩。当时教练特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带着赞扬和鼓励。

　　他应该是适应好了的吧？林为低下头，没敢正视教练的眼睛。

　　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队内模拟赛的时候。林为在等待比赛的时间里来回蹭着冰刀，有些焦躁。

　　“林为！3道！”

　　到他上场的轮次了，他滑到起跑线上，微微俯下身等着发令。

　　“跑！”

　　依然是领先的起跑，前面就是弯道，林为抿紧了唇弯下身，他不能再掉链子了。

　　这一圈滑得很顺利，林为松了口气，微微放开了紧绷的身体，进入下一圈。身后突然传来“嘭——”地一声，林为稍稍回过头，是一个弟弟在弯道没控制好重心被甩了出去。

　　冰场四周垫了一圈防护棉，身上的滑行服也有防护功能，普通的摔倒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可林为突然就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全国赛上的自己——为了高速没控制住的重心，突然卡进凹槽里的冰刀，还有密集身位下难以避免的碰撞……呼啸而来的风像给他竖起了屏障，让他没法再继续向前半分。

　　疼痛，昏厥，恐惧，在医院里经常性的整宿清醒，艰难的几次入睡也总是被噩梦惊起——梦到妈妈知道这事以后哭个不停，梦到当时那把冰刀把他割得血肉模糊，梦到自己以后再也没办法滑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速度太快了，快到迎面而来的风胡乱灌进了他的鼻腔，让他根本没办法呼吸。

　　他只好紧急收刀停下，张大了嘴巴蹲下在冰场边上大口吸气，那种狠狠的窒息感几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氧分，把他的眼眶逼得通红。

　　王指导从另一边赶过来，边询问他怎么了，边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他的身体，大家也陆陆续续地靠近，连刚才不小心摔倒的弟弟也跟着跑了过来，稚嫩的双眼里带满了不解和担忧。

　　林为抓紧王指导的手臂，摇了摇头，“我没事，您别担心，可能是最近适应得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王指导半信半疑地扶他起来，想问他些什么，却又碍于众人在场，只好顺着他的话语往下，“那你先提前下训，回去休息一下吧，别太勉强。”

　　林为点头，自己摸着边下了冰场，却没回宿舍，只躲进了黑漆漆的安全楼道里发呆。

　　他看不惯自己这副窝囊样，明明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变好，他却怕这怕那地连队内模拟赛都怂成这样。

　　“林为你在干什么啊？”他无奈地大喊出声。

　　“林为？”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等到人影落座到身边，林为才确认了来者，“羽竞哥？你怎么在这里？”

　　邯羽竞是成年组的队员，算得上是国家队的主力，这几年从国内到国际大大小小的冠军拿了不少，履历非常优秀，是林为很是敬重的前辈。成年组和青年组之间有过几次交流活动，他们是在那上面认识的。

　　“一队的训练场地不是在A区吗？哥怎么…”

　　“我最近调到二队训练啦。”邯羽竞对他笑笑，“刚好和你们青年组一个区。”

　　林为心里一咯噔，主力向来优先在一队训练，二队的更多倾向于是后备力量。之前林为一直为之努力的升组目标，也是直接进入一队。

　　“是队里有什么新调整吗？”

　　“没什么新调整，就是我的问题，之前的伤堆起来，训练受了影响，队里就做了决定让我先下二队休整。”

　　“可是世锦赛不是马上就…...”林为下意识地问出口，刹时就后悔得想打自己，连训练都受影响的情况还怎么比世锦赛，这不是揭人家伤疤吗？

　　林为的表情被邯羽竞看得清清楚楚，他笑着回应，“世锦赛的选拔对每个队都开放，大家都一样，只是二队的训练强度会轻些。选拔的时候我应该还是会去的。”语毕，邯羽竞又问他，“那你呢？最近复训怎么样？”

　　林为摇摇头，“不太好。”他说着，把头埋进了膝间，“基础训练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一到比赛，哪怕只是一场队内模拟赛，我都控制不住地害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怕受伤，怕失败，怕再也滑不了冰，可能都有。”林为把头转过去看身边的人，“竞哥，我这样是不是特窝囊啊？”

　　“不会，这只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反应而已。”邯羽竞用手摸摸他的头，“怕疼，怕受伤，怕得不到，怕失去，这些都是一个人会有的情绪。”

　　“那我怎么办啊？”林为泄了气，声音也闷闷的。

　　“当你找到可以一直为之坚持的热爱的时候，你会把那些害怕都打碎的。”

　　那么，林为可以坚持的热爱是什么呢？

　　他喜欢滑冰很久了，两三岁就跟在父母身后学着打出溜滑。湖面结冰的日子里，总是会呼呼刮着北风，小小的他被风推着一点点向前走，走着走着就在冰面上滑了起来。

　　他喜欢这种感觉，在风里向前，在冰上驰骋。时间流转十几载，27码的童鞋换成了1.4毫米厚的冰刀，跟着三级季风慢慢移动的小朋友，已经滑到了每小时四十几公里。

　　如果他热爱的滑冰会给他带来莫大的伤害，他还能继续安然享受冰面上的风吗？

3

　　世锦赛到了，邯羽竞作为二队唯一选拔入围的选手拿到了比赛资格。

　　这届世锦赛久违地在国内举行，整个城市的比赛氛围随着时间推近变得愈发浓郁。青年组以参观学习为由，给他们放了假，年轻孩子们自然是集体规划好了去看前辈们的比赛。

　　今晚是邯羽竞的重点争牌赛——500米的决赛，林为早早入了座。前面几场预赛、半决赛里，邯羽竞前辈的表现都很好，这让他很期待今晚的比赛。

　　运动员一位位入场，等待着比赛开始。邯羽竞被安排在最内侧一道，这代表着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决赛。

　　“邯羽竞加油！”观众席上有稚嫩的声音响起，是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邯羽竞也注意到了这个声音，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引起观众席上的一阵嬉闹。

　　预备声提醒后，选手都正色起来。发令枪一声响，邯羽竞抢到了领滑的位置。但短距离的比赛总是胶着万分，几个人之间的顺位一直在微毫之间来回不停地变化，让林为的心也跟着纠起来。

　　最后一圈了，邯羽竞的位次很有希望拿下冠军。

　　“竞哥加油！竞哥加油！”林为和周围的同伴都纷纷开始应援。

　　冰面上突然一声锐利的强摩擦，是邯羽竞摔了出去，就在终点线前的最后一段。

　　众人一声哗然，看着剩下的选手一个接一个地完赛，直到裁判的一声哨向，比赛宣告结束。场馆的电子屏滚动出了成绩，邯羽竞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后边跟着的“未完赛”刺眼得鲜明。

　　“这不公平！明明是前面那个人有违规拦截！”观众席上爆发出一声怒吼，众人也纷纷跟着附和起来。

　　“就是！我都看见转播屏幕了，那个人把手伸到邯羽竞脸上了都！”

　　“就是啊！”

　　“裁判得判他犯规！”

　　林为紧张起来，看向裁判区，此时裁判正在利用慢动作重放进行判定。

　　不久之后，重新确定的成绩在大屏上滚动，刚才的接触作为意外触碰，不认定为犯规。

　　“怎么这样啊？”

　　“怎么可能没犯规啊？”

　　“这裁判什么素质啊！”

　　观众的议论纷纷扰得林为更加心乱，刚才羽竞哥瘸着腿下冰场的样子还在眼前，不知道影响会不会很大。

4

　　林为在休息室门口来回踱步，昨天发给羽竞哥的消息没有收到回复，让他心里安宁不下。晚上还有这次世锦赛的重头戏——混合接力，羽竞哥还能上场吗？

　　林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休息室的门，里头只开了最内部的一盏灯，显得整个房间有些昏暗。

　　“梆——梆——”像是有人在拿铁锤敲墙一样的声音。

　　是修理工人在修什么设施吗？这么暗的光容易敲到手吧？

　　林为这么想着，伸手打开了整个房间的灯，只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邯羽竞拿着一根铁棒，面上有一丝错愕。

　　他在用铁棒敲自己的脚踝。

　　“羽竞哥……”林为有些慌张，“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以为是哪个师傅在修东西……我……”

　　邯羽竞对他摇摇头，微笑着回应，“没事，我只是有些惊讶这个点有人会到休息室来。”

　　“我问了其他人，他们说你没去吃饭，可能还在冰场，我就过来了。”林为视线忍不住往邯羽竞手上的铁棒移，“羽竞哥……这是在干什么？”

　　“昨晚的伤太痛了，我怕比不了赛，敲麻了就好了。”

　　怎么会这么轻松，语气云淡风轻得仿佛只是在告诉他今天吃了什么。冰冷又坚硬的铁，带着这么大的力气往踝关节上砸，光是想象就让林为深深皱起了眉。

　　不顾伤病的强行训练只会对运动员的身体造成千百倍的反噬，运动成绩下降，运动生涯终止，甚至影响正常的生活……更何况是对自己这么狠的做法。

　　林为咬紧了唇，死死盯着他的脚踝，直到眼睛发红也说不出一句话。

　　“没事的，林为，麻木了就不痛了。”邯羽竞收好铁棒，穿起了冰鞋，“今晚可不许哭着给我加油啊。”

　　林为点着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啪啪掉落，他容易感性，但其实很久没有哭过了。这一刻的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一路顺利的选拔、优越的成绩都是天赋在助力，才会那么害怕伤病，怕老天爷拿回他的天赋。可是不是这样的，再有天赋的运动选手，也要咽着苦痛向上爬。

　　竞技体育的金字塔上，没有人不是疯子。

5

　　今晚的中国队一骑绝尘，顺利拿下了这枚混合接力的金牌。

　　大家都很高兴，在镜头面前兴奋得手舞足蹈，唯独邯羽竞抽噎得说不出话来。队友们打着闹，开玩笑说羽竞哥喜极而泣，情绪有点激动，让观众朋友们多多理解。

　　邯羽竞整理了一下情绪，拿过话筒发言，“谢谢各位家人、朋友、冰迷朋友的支持，谢谢我的队友，他们和我一样走到这里都很不容易。最要感谢的，是我的国家，谢谢她养育了我，栽培了我。”他停顿下来，很是艰难地深呼吸了一口，“但伤病像恶魔，纠缠了我太多年，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战胜他了，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没能拿到一块奥运金牌，但大概是没有机会了。总之，谢谢大家这么多年的关爱。”语毕，他对要蜂拥而上的摄像机深深地鞠下了躬。

　　队友原本正要欢呼，想打趣他边哭边说感言的样子，却被他的下一句话噎得直接愣在了原地。

　　明明是拿了金牌的采访，邯羽竞却宣布了自己要退役。偌大的场馆内，有人难过，有人惊呼，有人大喊质问。林为站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陷进沉默，他对前辈感到意外，却又好像能理解所有。

6

　　颁奖仪式上，邯羽竞和队友们放下捧花，站得挺直，等待国旗升起。熟悉的小号声奏响前奏，刻进记忆里的歌词和当下这个场景，带上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他热泪盈眶。

　　林为跟随邯羽竞久久无法移走的视线方向，是位于中央顶端的，被吹得飘扬的国旗。他眼里盛的，是他说的热爱吗？

　　竞技体育永远会有遗憾，会有训练场的风吹不到领奖台，会有世锦赛的风吹不到奥运会，会有冰场上的风吹不到未来……可是永远有人在追寻那阵风，让热爱满怀，让国旗飘扬。

　　邯羽竞转过头，看到了观众席上的林为。两个人对视了许久，眼睛里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

　　林为知道，这枚追风的接力棒，轮到他来接了。

编辑　高圆圆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