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君宇
——心里定了风向,就不会轻易迷茫。
在梦里,熟悉的街道愈来愈近,我欢欣起来。但是当冷风吹醒我的时候,我发现,温暖的家还在百里之外。我在一个冷湿的早晨回到了小镇。从大巴车下来,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拖着褪色的行李箱,背着沉沉的背包,我走上了小路。我的小小的家,在这简易破旧的车站的附近。风在岭南的冬天会静默,稀米浆般的冬雾肆意流淌在街道和田野。我走进一小片雾里,不需要辨认什么标志,慢慢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门前瘦瘦的龙眼树。我拍了拍它,它在湿雾里欢迎我。我在门前犹豫了起来,忧伤就像生长在米饼上的霉点,阳光晒不掉,清风也吹不去。这个地方,这个小小的杂乱的院子,我是多么熟悉啊。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小小的我抱着一张张“三好学生”踏过石子路,在客厅里骄傲地给大人们展示;一个半大的我,举着手机跑过花盆,跑到在门口择菜的母亲的跟前,报告我的录取信息。或许是因为回到滋养我的地方,一切记忆似乎都被涂了一层油彩,变得鲜活起来。我心上的雾霾似乎也淡了一些。
含着淡淡的泪,我开了门,走进了温暖的屋子。早晨五点,父母还在房内休息,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告诉所有人我回家了。我离开家足足有一年,可我带不回一点儿惊喜。一年前我考研失败,一个月前我失业了。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我找不到太多的机会,最后听从了高中同学的建议:回县城试试吧,完全可以做个高中老师。回家也好,这儿是我的根,我早晚要回来的,如今不过就是,更早一些罢了。我尽力地安抚着不安的自己。
安放好行李,我来到厨房,饿急了的时候人只会思考肚子。熟悉的灶台,一束挂面,两颗鸡蛋,一小把青菜,一勺老酱油,一块猪油,正是简单温暖的清汤面。慢慢腾起的汤雾,让我觉得很温暖。洗碗的时候,一不留神,一个碗被我打碎了。很快,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母亲下楼了。她见到我的时候,又惊又喜,先是惊讶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接着喜道:今年是可以在家过年的吧。我愣住了,搓了搓手。我还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母亲突然跑到窗户边,“你呀,老说不听,即便天气冷,煮饭的时候也要开一条缝。”一丝丝冷风钻了进来,吹起窗台的沉屑,绕过母亲干瘪的指尖,母亲忙把手一缩。我终于支吾着说了第一句话:“我……我就是放假了,回家过……过年。”眼里突然酸了起来,“我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我拿扫把来扫掉”。转过身,我慌忙地去找扫把和垃圾桶。碎瓷片叮叮地发出声音,母亲帮着我扶住了垃圾铲。父亲还要上工,母亲开始煮面,她问我要不要再吃点儿什么,我摇了摇头,吃饱后,迷惘又浮上了心头。我和父亲打完招呼,就躲回了房间。在铺开被子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被阳光晒过的味道。母亲有定期晒被子的习惯,不管春夏秋冬,但凡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总要拿点儿什么东西去晒。我的这张被子,也不知道被晒过多少回了。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我不能轻易和他们说实话,我也不能这么颓废度日……
在胡乱思考的时候,我睡着了。这一觉睡的很安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厨房的摆碗声传来,母亲的叫声也随之而来。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给我夹了块腊肉,挪开了视线。父亲一如即往,寡言少语。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公司给的年假也不多吧,就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去看看几个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想着年轻人。”我只点了点头。父亲吃完饭,就回屋午睡了。我留下来收拾着碗筷,母亲淡淡地说:“你爸知道你研究生没考上,心里也难过,老想着劝你再考,这研究生出来,不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吗?我呢,也支持你自己决定以后的路怎么走。我看出来了,你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了,你是回家了。”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回家”两个字都被加了重音,母女连心,我明白,她大概知道我是失业了。我抬头看她,她的皱纹似乎又深了,缺乏保养的皮肤在冷天里被摧残成了干树皮。“你这次是一声不响的回来,而从前都高高兴兴的。我就知道,你是被打击了。回家也好,我们虽然地方小,又不富,可是也总能找到工作。”我点了点头。饭后,母亲说今天是“圩日”,带我出去逛逛。听到“带”字,我笑了,我都多大了,她还把我当个可以抱去给人看的孩子。
我陪着母亲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又暖又冷的阳光打到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泛出金色光芒,我心酸的意识到,母亲的白发早已经更白了。风吹过,冷冷地吹起了母亲的薄薄的一层白发,几根发丝垂下来,恰好戳到了她小小的眼睛。我挽着她瘦削的胳膊,两个人就沉默的走着。母亲带着我来到了一家服装店,我从小叫店主“姨娘”。姨娘见了我,也露出惊喜的样子,挽着我说“这不是你家那个有出息的女大学生吗,这次是回来过年啦,爹妈开心啰。听说在读研究生?这读出来,可更有出息了……你妈妈年轻读书的时候,也是考第一的,但是你外公外婆供不起啊……但她养出来的女儿,更聪明啦……”她还没说完,母亲拉走她,说是要一件新衣服,叫她推荐。挑着挑着,母亲声音突然变低了,我杵在一旁,也听不清她们的话。母亲突然转向我,“晓馨啊,街上有卖果子的,你去逛逛,买袋好看的大个的苹果来,哎,我直接告诉你吧,老街那一带的果贩,有人卖那个花牛苹果,你去买两斤来。”姨娘口齿伶俐,听到母亲的话,调侃似的逗她:哎呀,硕士生来的啦,会买的啦,你这心操的太远了!”我答应了,转身离开。在老街上转了转,我并没有找到花牛苹果,决定去街上的超市买两斤。母亲平时买的都是便宜苹果,和父亲分着吃一个。我心酸地认真地挑了很久,又买了一袋新鲜的红提。回到店里,她们似乎是刚刚聊完,都喝着水,母亲的脸红扑扑的,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迅速地递给姨娘,“拿着拿着,给家里的孩子吃。”我忽然有点惊讶,还没到过年呢,怎么就送东西了?况且平日里几乎天天来往的,也没这么客气啊。姨娘似乎有一点儿难为情,迟疑地接了过去。母亲说:“我过两天再来,那件衣服给我留着呗。”姨娘点点头,“我也得继续卖衣服啰,你们回呗。”母亲拉着我走了。我忽然很心疼那袋苹果,它是我精心为母亲挑选的。这个时节,又脆又甜的苹果并不便宜,母亲往往是买那些存放了一个星期的。母亲牙口很好,我多希望她可以吃到又漂亮又大个儿的苹果啊!我打算再去买一袋,母亲拒绝了,说家里还有的。
晚上,天气暗下来,突然又起风了。我吃过饭,回到屋里,迷茫又重新包围着我。“我接下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在回来前想过无数次了。想到最后,我是抱着“做老师”的打算回来的,可是如今也过了秋招,学校估计都饱和了。我也不是师范类院校毕业的,考了高中语文教资但还没考普通话,恐怕也不太有学校接收我。想着想着,我懊恼极了,恨自己当时轻狂,只认为考研必上岸,都没有铺垫其他的路子。同时还和舍友闹矛盾,和父母争吵,荒废了不少时间……查完成绩后,我慌慌忙忙找了个专业并不对口的工作,做了几个月,公司因为亏损也开不下去了……这些事情,狠狠地抽打我的心,我痛极了。
一夜无眠,我甚至觉得无聊。快过年了,这个时候浏览再多的就业网站,都会收效甚微。逼不得已地闲了下来,我不习惯,于是在屋里东翻西找。推开抽屉和柜子,印入眼里的是以前的旧纸张。上学以来的所有课本和笔记本,都被安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轻摸着它们,酸楚中涌起一股感动的情绪。它们是我整个求学生涯的回忆呀,我多么热爱它们,每次回家都会再翻翻。还有这满墙的奖状,曾也是我们一家子的荣光。记得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的父母的皱纹满布的脸庞,大笑起来,像两朵傲人的牡丹花。我的几本日记本,放在离床头最近的矮柜子。不用翻开,我都清楚地知道,那些纸张上,写满了我的豪情壮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读这一句诗的时候,尽管知道孟郊是老龄中举,我也一直用它幻想功成名就时的心情。“男儿立志出乡关,读不成名誓不还”,这是我们的高考宣誓词,当时,班主任还说“不仅仅是男儿,我们的女孩子,也会一样厉害!”一年半之前,我在宿舍接起母亲的电话:妈,我准备考研了!我们的小山镇,要再多一个准研究生,我们家要更厉害了!那时的语气,脆爽舒畅,是去年夏天的凉风吹过满池荷花时的美好…………明明只是过了一年,我却觉得这些回忆飘忽渺远,就像风滑过指尖,抓也抓不住。或许是,这一年以来的失落,已经给所有的回忆蒙上了一层灰。我日渐觉得自己也许是个可笑的幻想家。我不忍心翻开以往的激情梦想,便走到玻璃窗前,推开了一条缝。屋外很热闹。风在主导自己的舞台。风声四起,小镇的山又小又多,树木也密密麻麻,风灌过山丘和林间,总能制造出不同的声音。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风过山林,季节不同,风声也会不同。春天的时候,它细细的,绵绵的,如同纤细的手,温柔地拂过世间万物。夏天的风是夹着炙热的,它热情奔放,总是在你热到跺脚的时候溜到你的脖颈上,给你降降温;夏天过的差不多的时候,风会变凉,含着雨丝,是姑娘的泠泠泪水。冬天,也正是现在,风是刺骨的冷,它似乎有发泄不完的精力,总在夜晚的时候狂奔在每一个街头。我迎着着扑面的寒冷,我心想:风啊,吹散这无边的烦恼吧!风啊,吹干我的眼泪,让我湿冷的心扉也干透吧。”站了十多分钟,我还是关上了窗。我不想回味过去。第二天下午开始,我突然开始流鼻涕,是要感冒了,母亲给我煮了姜汤,喝了之后捂一捂,很快能好。
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出门的声音。睡到傍晚,我下楼找东西吃,发现母亲已经在忙碌了。父亲则还没回来。厨房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我看到了几瓶酒,是不错的牌子,还有一只烧鸭,一只烧鸡,一盆猪头肉,地上还放着几箱水果。我撇撇嘴:“我们要送礼?”他们节省了大半辈子,很少这么“奢侈”,我也不是阔别多年才回乡,也不能是给我准备的。母亲在热气里抬起了头:我们啊,打算去见一个亲戚,给他送点东西,有些事情和人家说。”“是有事儿求人家吗?”“嗯……也算是吧。”“是什么事情啊,你们一直本本分分的,犯什么事儿了?”我开着玩笑,到柜子前拿碗筷。母亲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吃饭的时候,我又问起了这个问题,母亲犹豫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考试没考好,又不愿意再考,找工作呢,也不顺心,我们哪,也很担心……今年十月份的时候,你姨娘就说,她那边的兄弟的机关单位,准备着换人呢,是个不错的单位了,说是管物流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听说是也缺文员………”我听到这儿,已经很明白了,原来父母在给我找工作!确切地说,是在托着亲戚关系,求着别人给我一个工位。我忽然没了胃口,眼睛开始湿了,一股混含着怒气的悲伤涌上心头,我忽然把碗一摔:“不许去!我不需要!”说完,我冲回了房间,我知道母亲此时是惊愕的,再过一会儿,她一定会很难过。我扑到床上,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泪水。哭的太难受,我又打开了窗,屋外还是冷风凌烈。我那晚的哭声,和着满街的呜咽的冬风,成了我无法抹掉的回忆。在哭声中,我哭着清醒了,我不允许父母为了我这么卑微。他们小小的时候,为了谋生,先是在农田里弯了数十年的腰,又为了养活我,在车间里工作了几十年。我多希望我能让他们再次挺直腰杆。他们一生中的大笔开销都用在我身上了,可我不仅在事业的开头摔了无数的跟头,而且失败后畏缩不前。48岁了,我的父母亲真的开始变老了。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报答他们的深情呢?现实很残酷,我现在的学历在求职中只是一个平均的位置,现在的我,太弱小了,根本没有力量推开一道道屏障。强大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务!我渐渐的平复了心情,我决定考研了。二战并不丢人,追逐梦想的人,从来都没空在乎别人的话语。
我使劲擦擦脸,打开了门。看到父亲正站在楼梯口,他搓了搓手,“阿馨啊………”我打断他,“我要再准备考研了。”父亲惊了一下,静默了几分钟,他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好啊,我们支持的,你也不用担心钱,我还没退休呢,还能继续干。”他憨憨地笑了笑,母亲赶来,听到了,她叹了口气,“厨房留着饭呢,去吃吧。”“哎,好,现在去。”这顿饭,我吃的很安心,似乎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成长路上的挫折和变故,很像冬日里发狂的寒风,它从各个方向打击你,企图阻挡你前进的步伐,如果你停滞不前,会被它吹翻。迎难而上,赢的机会也很大。而我们的世界也从不缺乏温情,亲人的守候,朋友的叮嘱,恋人的呢喃,都像是舒爽的春夏的风。
这一次回家,我渐渐发现,我的背后有虽然苍老但还结实的父母的臂弯,还有一个潜藏在回忆里追逐着绚烂梦想的“我”。我一遍遍地翻看曾经的生活印记,为那个勇敢追梦的自己哭泣感动。那样的我,又回来了。“即便大雾四起,风吹过,终究会慢慢散去的。”这是15岁的我,写在数学错题本上的话。现在的我想说:“等着大雾散去是需要时间的,它还可能会永远散不去,那就沉下心来,选一个方向吧。心里定了风向,就不会轻易迷茫。”我选定了,接下来,是全力以赴,结局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猜测。后来翻出了16岁那年写的日记,“我骄傲地指着一个大房子,告诉爸妈,那是我给他们买的养老房。”原来,我的梦想一直都带着父母的,他们是永不断续的春风,绵绵的绕在我的心扉,给我深切的慰藉。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和记忆,我再次出发了。
物流已经很方便了,我网购了考研资料。在去拿快递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我感觉吹过面庞的风也没那么冷了,这股风透出湿润和野花香,深冬中透出了一点点的春的气息。我紧紧了衣服,忽然想到,如果风是凝固的,便不会有四季更替。人如果是静止不动的,那他不会拥有绚烂的年华。“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多美的人生追求啊,这是我曾经的梦啊。伴着这缕春风,我再次踏上征程。
“生活原本沉闷,但是跑起来就会有风”。新一年的鞭炮声中,我把这句话抄到了新的日记本的扉页。我去年的生活,闷的像被关进了一个狭小的箱子,而今年,我会跑起来,随风而动,在平淡的日子做最好的自己。
编辑 邓雯娅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