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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6 14:43 唐雨佳 

文/唐雨佳



  颜北容起身时,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春天的一股冷风把天蓝色的窗帘吹开,吹走了室内沉闷已久的冬天。窗帘的一角打在颜北容身上,倒显得寒风的温情,接着,又过了几天,四周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妈妈来看望他的时候,总是带着长柄伞,在大理石地板上绘出美丽的水渍。


  “我最喜欢的那把墨绿色的伞呢?怎么不带过来?”妈妈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下雨的窗边默默地削苹果,苹果皮蜿蜒成红色的藤蔓,死在春天里。


  “我很久没有到外面去了。”


  妈妈递给他切好的苹果,他吃了,过了一会,他又吐出来。他说,妈妈我的肚子好痛。他不再喜欢吃苹果了。对于这种情况,住院医生只能安慰病人不要紧张,总比不能吃饭要好。颜北容转过头,妈妈依旧靠着墙,脸上神情淡淡的,五官渐渐像一张白纸。


  “妈妈,打开窗子吧,让我吹一吹风。”


  春天到了,雨总有停的时候,颜北容从窗缝里看见对面大厦里的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微缩成蚂蚁的比例,打印机的声音不停地响,电话的线拉得很长很长。他看见窗台上有黄色花粉的痕迹,沿着水渍边沿,像是一道歪曲的海堤。他趴在堤坝的旁边,小心地用手指去采蜜。这是风的形状,老师说,风本来是没有形状的,但是为了勾勒春天,他把自己变成春天。


  当时颜北容在教室最后一排罚站,他踢足球回来晚了,一头汗地往里冲,正好撞进科学老师的怀里。老师在台上说,他就在后面站着听,后来他困了,半梦半醒的一瞬间,他看见风从走廊席卷而来,吹动了前排女生的长发。


  黑色的,如丝绸般展开,带着洗发水的香味儿扑面而来。那女生一脸慌乱地去拨动,想要管束住不听话的发丝,结果越拨越乱。


  颜北容醒了过来,无意识地抓住她一缕青丝,像抓住一条流离的充满生机的鱼。


  颜北容逐渐不记得同学的面孔。更多的时候,他记得了痛苦的滋味儿。他蜷缩回子宫里婴儿的模样,躲进被子里。妈妈又来了,每天准时八点半到,她把伞靠在墙边,发出轻微的哒声,窗户的缝隙她也毫不留情地关上,屋里鼓动不止的风也因此停息了。颜北容皱着眉头,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早餐想吃点什么?”妈妈每天都会问的问题。


  颜北容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依旧缩在被子里,不想让妈妈看到他扭曲变形的脸。妈妈叹了口气,走了出去。他猜想今天的早餐还是粥。


  妈妈一直待到六点,六点她要去接还在读小学的妹妹。到了傍晚的时候,颜北容终于又悄悄打开窗户,远处的江滨公园有一群人在放风筝。男男女女,看起来像是刚下班的白领。那风筝飞得老高,分明看不见风筝线,但是颜北容脑补出来一根粗麻绳,纵贯整个云层。他则可以顺着绳子爬到巨人的脚下去,天上还会有什么啊,仙女,有一个大大的湖,比蓝宝石还要闪烁的水。湖里面住着一头鲸,据说风就是他呼出来的,啊,风啊,春天的风不再冷冷的了,是因为鲸的心变得更加愉快了吗?他从凳子上跳下来,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他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妈妈的雨伞滴落的,不过也可能是妈妈的眼泪。他渴望见到妈妈的眼泪,但是在他面前,妈妈总是一幅无坚不摧坚强的模样,他怀疑妈妈背地里偷偷哭了很多回。小孩得病了,父母就会哭啊,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的。如果不哭,那说明小孩还有得救。


  颜北容听医生说,他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医生告诉他,要做好心理准备,更要少惹妈妈生气。


  妈妈不会生气,她的脸像一张白纸一样,连五官都渐渐淡去了。颜北容明白妈妈的意思,让我们彼此忘记吧。


  颜北容听见医院的救护车咋咋呼呼地开出去。他窝进被子里,睡了一觉。



  他伸在外面的手被人握住。颜北容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不是医生不是护士,更不是妈妈,是他不认识的人。看她穿着病号服,应该是病人。

 
  “你好啊!颜北容小朋友!我是你的新舍友,请我叫郭小姐,英文名Michele,请多多关照。”


  颜北容点点头,继续窝在被子里睡觉。


  这位新来的郭小姐倒是个爱热闹的人,来看望她的人一群群的,一下子挤满了整个房间。


  “没事没事,大不了就来参加我的葬礼嘛。”她笑意盈盈,招呼各位客人吃水果拼盘,“谁给我送的水果啊,我吃不了,下回别送了啊。”


  颜北容盯着他们走神,突然郭小姐冒出头来:“小朋友,你吃吗?我这还有其他好吃的,我觉得这个燕麦不错,我还能吃,你应该也能吃。”


  颜北容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郭小姐把东西递给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又递给别人,别人再递给颜北容。


  “小弟弟你几岁啊,在这住多久了?”等人都走之后,郭小姐好奇地问道。


  “……十四岁,住了一年多。”


  他们有句没句地聊了起来,最后聊到他们的死期上。


  “医生说我活不过春天,你呢?”


  “医生说,我很难活。”


  大差不差的结论。


  住在医院里,离城市有一段距离,但离大自然也不近。颜北容是那种野孩子,天生属于自然,住院让他大半年没有去过室外了。想要出去的欲望如春草疯狂生长,他坚信室外的风会更纯正。


  “在春天里,我会去放风筝。风啊,风吹过来好舒服。我常常去江滨公园放风筝,哇,从这里也能看见啊,江滨公园,对面是我们公司的写字楼啊,真好。”她朝外面挥手,“能不能看见我呀,老板,组长!”颜北容也探头去看,真的有人在对面招手。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郭小姐:“你好厉害!”


  “因为我给他们发了微信,不然一群大忙人哪能注意到这里呢。”郭小姐合上窗子。“最开始我以为只是我饮食不规律,所以老是肚子疼,后来我们去公园野餐,放风筝,我呕了一口血出来,哇塞,吓了大家伙一跳。来看望我的都是同事,对了,你的同事呢?没有人来看你吗?”


  颜北容猜想她要说的是同学,他一下子想起那个被风吹乱头发的女同学,忽然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生命力量,穿过指缝之间。


  他吓了一大跳,低头看,原来是郭小姐的手。


  “你的手很冷。”


  “你的手也是。”


  网上说,喜欢风的人都很向往自由。颜北容是这样的,但是他感觉郭小姐并不是那样的人,格子间那么狭小,又被一堆机器围绕着,这样能自由吗,这让他开始质疑大人是否能决定他们自己的人生。但是他仅剩的一点儿好奇心也被病痛折磨没了,郭小姐比他还痛得厉害,夜里时常哎哟哎呦地呻吟着。


  妈妈给他掖好被子,对他说,有人要来看他。他内心有些激动,结果到点了来的是妹妹。妹妹背着书包来的,头上扎了好看的辫子,有风也会纹丝不动。


  “哥哥,妈妈说我可以见你!”


  “是的,你来见我,我在这。”他轻轻抱了抱可爱的妹妹。


  “哥哥,你身上好冷,多穿几件衣服!”


  “我想穿你最喜欢的那件大棉袄,可以吗?”


  “那个可不行,我要过年的时候穿。哥哥,我想看喜羊羊。”


  病房的电视终于被妈妈打开,颜北容非常不熟练地调试频道。一时间卡通人物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病房。郭小姐看得非常入迷,但是房间里信号不太好,喜羊羊老是说话卡顿,妹妹没了兴趣,闹着要走了。


  妈妈去送妹妹回家,时候也不早了,估计她不会再回来。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沉默良久,郭小姐说道:“这不是你的同事。”


  “不是,她是我的亲生妹妹。”

 
  “啊”,郭小姐沉默了一会儿,“那挺好。我们家就我一个。”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郭小姐起身开了窗。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故事,给病重的小姑娘画树叶的故事,小姑娘认为最后一片树叶掉了她就会死,结果树叶没掉,因为那是画上去的。她的病最后也痊愈了。”


  “我们的窗户,对面是写字楼,等到公司破产的那天,我们才会死,你觉得行吗?”郭小姐的话总是疯疯癫癫,异想天开。但颜北容很喜欢,本质上他还是个小学生,很快,妹妹的学历都要超过他了,不不不,这不是重点。他对着郭小姐点点头,代表他的郑重承诺。


  “我们一起活着,然后去江滨公园放风筝。”


  郭小姐死在他前面,一个周末的下午,颜北容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他看见对面写字楼里空无一人,像是破产了一样。


  妈妈走进病房,看了看郭小姐空荡荡的床,又看了看颜北容。


  她颤巍巍地开口:“儿子?”


  颜北容回答:“妈妈,怎么了?”


  妈妈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躬下腰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她转身掩面,大步走出病房。


  过了很久妈妈才回来,她的脸上逐渐浮出五官,鼻子还是有点红。


  原来妈妈哭起来是这样的。颜北容想。


  “妈妈”,颜北容开口,“你喜欢风吗?”


  颜北容终于被允许来到室外。他在江滨公园放风筝的时候,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写字楼和医院。他们之间刚好呈三角关系。几何,他最头疼的部分,怎么学也学不会,如今是想学也没机会学了。风在这个三角地带吹得肆无忌惮,郭小姐曾经告诉过他这是因为狭管效应,他才发现,自己听不懂的名词还有很多很多。


  “喂!颜北容!”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颜北容回过头,是那个被风吹散头发的女生。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休学去了哪里呀?”


  “我得了癌症,快死了。”颜北容假装冷静地说道。


  “啊,癌症。”女生不知道癌症具体是什么,但她知道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她发自内心地为颜北容感到惋惜。


  “我说呢,你怎么连球赛也不回来踢了。”


  “生病了就踢不好球了。”颜北容咳嗽道。


  小孩子的话题转变得很快,女生从颜北容手中接过风筝,玩了一会儿,风筝越飞越高。


  “啊,我知道鲸鱼为什么高兴了!”突然,颜北容大叫起来。


  “为什么?”


  “因为他看见了我们的风筝!”


  风从各个方面涌来,春天的一切都在风中摇摆。颜北容看见女生的头发正在翩翩飞舞,他伸手握住,就像握住了风的生命。


编辑 高圆圆

审核 游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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