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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风
2022-07-06 14:42 叶庆秋 

文/叶庆秋


  “你能感受到吗?起风了。


  风从苍山负雪之处来,直吹到明烛天南之处去。


  它一路欢呼着飞奔而来,携着满身仆仆风尘。沿路的旅人亲眼目睹它途径灯火阑珊处,途径翠盖红缨莺啼鹊唱,途径春天尚未成熟的樱桃树。


  它自认为一生披荆斩棘威风凛凛,幸好最后终于归于无风之地。”


  立风在故事的开始觉得,人这一生就应该活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自由。


  他曾无数次在日记本中用自以为高深的诗化语言写下他对捉摸不定的风的向往:“‘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样遥远的地方,只有风才能走到吧。我徒有一双麻木的脚,却已经被锁给困住了。”这时候的他还只是一个对未来的一切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十几岁小少年,满脑子都是“谁不是来人间头一遭”的狂妄任性。他向往热烈,向往汹涌,向往离别,向往目睹阳光下水晶破碎的瞬间,向往轰轰烈烈的戏剧纠缠与荡气回肠的小说情节。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胸中有一团火,那团火一直燃烧着他的理想,已经灼伤了他用来奔跑的双脚。是微小的风鼓起了熄灭的火星,风与火此刻在他心中达成了诡谲的和谐统一。


  他更欣喜于听见别人用“立风”这个名字呼唤他,在自我介绍时也从来是说:“我叫立风!”他厌弃父母赐予自己的老土的姓名,在同学喊他“章贤裕”的时候,他会把那两条野蛮生长的粗眉如弧度完美的桥一样拱起来,眉头向上翘,眉尾向下压。再配上他经典的方形嘴,完全就是现实版的“囧”字脸,大家见之无不捧腹大笑。可这位十几岁的少年思维方式和大人迥乎不同,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合乎常人,而是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让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泯然众人,也就是所谓的“领异标新二月花”。


  立风、立风,可不就是飒嘛。他打心底里觉得,作为一个不同于流俗的的新时代青年,就应该怀有一腔孤勇,面对他人的指责,管他对的错的,敢于面带不屑地说一句“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花火”。这就是一种不同于那些早已上了年纪、满脸麻木,成日为一些意义不大的金钱奔波忙碌的人的“飒”气。只要有这种“飒”气在,人就可以长久地拥有那种二十岁后再难拥有的所谓“少年感”。

他觉得这个简简单单的“飒”字简直酷毙了。


  立风在故事的高潮觉得,人这一生,应该活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洒脱。

  

  长大后的生活中仿佛很难再找到孩童时期的甜头。他现在身处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中唯一能够看到的曾经,就剩下故乡的月亮。当他从对寂夜的安静向往抽身而出之后,面对的是写不完的业绩报告,晒不完的紫外线,喝不完的咖啡与触不到的彼岸,他情难自禁地回忆起孩童时候的梦——那个名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美梦。而今他成了这个繁华都市里随波逐流的芸芸众生,空有一身光鲜亮丽的穿搭,却终日为了生活奔波劳苦。他想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大声向每一个人介绍自己:“我叫立风!”临到开口的那瞬间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彻底地失去这股勇气了,那是一种自行惭愧的悔意,他甚至羞于在众人面前抬起头颅。一切的一切就像岁月在描摹年轮的同时给予每一个人的无形枷锁,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轻而易举地将人牢牢地锁在一事无成的原地,让所有有梦之人与他的梦想都隔着近在咫尺的遥远鸿沟。


  他看了很多遣词造句都足够温馨的网络推文,那些心灵鸡汤每一篇都写得温暖人心,什么“人生实苦,但弥足珍贵”啊,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背后都是诗歌舞戏琴棋画”啊,可是它们对他一点疗效都没有。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立风睁着自己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盯着手机屏幕,他将它们翻来覆去地看过一遍又一遍。然而他在字里行间中只能寻找到苍白的沉默——这并非是治愈他的良药,或许只有来自遥远西北的风才能够托举他前往幻想中的“天上白玉京”,那才是他的远方。


  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做工粗糙的风筝,三月的春风裹挟着他,轻轻地、轻轻地将他向上托,将他向梦的最远端托举。温柔的风啊,像四五岁时候母亲的温暖的双手抚摸他的额头,想要将他送到更远的更远的远方那边去。可惜风筝线的尾部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双手中,他想再往上飞,却怎么也不能够了。


  他开始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将都市中一切觥筹交错抛掷脑后。他在网吧包夜,在昏沉暧昧的暗色之中通宵打游戏;他午夜十二点喝得醺醺然跑到大街上发酒疯;他在网络上当一个仿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键盘侠”,每次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面大声地谩骂别人。他有时也会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瞄准自己名字的那一栏盯上好久,久到最后自己

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某种精神上面的疾病。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笑,在逼仄的出租屋地板上神色狼狈地和衣睡了。


  立风在故事的结尾觉得,人这一生,就应该活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无声。


  辞别了声色犬马的大都市之后,他选择了回到那个生他育他的家乡,去重新做一个追风的孩子。有一天他在人声鼎沸的院子里念诗,突然读到一句话:“我走过许多条路,我的袜子里装满了错误。”他本来神色祥和地读着读着,却突然在大家的目光中愣了一下,念念有词的嘴也局促地合上,所有人都看到他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说明白的到底是什么,这种明白到底只是一些内心的挣扎,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周围有一群幼童,恰是牙牙学语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为什么而哭。他才满十岁的侄孙睁着一双懵懂的眼问他:“二爷爷,二爷爷,你哭什么呀?”


  “啊,没事。”立风用右手手背揩了揩眼泪,嘴角牵扯出一抹笑,“二爷爷呀,看见你们这群孩子,高兴!”


  “我知道了!二爷爷肯定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可爱的我了,一下子有点激动,才哭的吧!”侄孙扒拉着立风的衣摆,歪了歪头,“就像隔壁家的白色小狗追着春天的白色蝴蝶一样,对吗?”


  立风放下手中的书,低头看了看这个半大的孩子,仿佛看见了几十年前目空一切的自己。他的思绪渐渐地跑远了,穿过不可逆转的时间浪潮,看见那个穿着蓝白色相间、布料劣质的校服的少年,因为在期末联考时故意将姓名写成“立风”,在被校领导拎到升旗台点名批评的时候,仍然倔强地顶着一张稚嫩而倔强的脸,大声地喊:“我不叫章贤裕,我就叫立风!”他才惊觉那是自己吉光片羽的曾经。


  他已经忘记了年少时的自己到底有多么地讨厌“章贤裕”这个名字,忘记了那时被志同道合的朋友唤作“立风”时内心的欣喜和悸动。但是他还记得,在那个高高的升旗台上,台下同学仰着头望过来的目光,少年颤抖着绷紧的下颚,以及被南方来的暖风抚动的校服衣摆。

经年之后再度回首,往事依稀恍若隔世。


  章贤裕最后觉得,人这一生,就应该活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妥协。


  到了故事的结尾,仿佛一切不好的结局都已经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他已经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勉强靠着昂贵的呼吸仪器维持着疯狂往深渊坠落的灵魂。他目光昏黄眼神呆滞,眼里早就没有了十几岁时的恣意与放纵。病床周围围了一圈人,有为了自己身后那三瓜俩枣争得面红耳赤的亲戚,有真正关心他而哭得双眼红肿的孩子。他或许还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他感受到三月的风缠绵缱绻地摸索着他干枯苍老的皮,他无端端有些怀念曾经的日子。无论是少年时的骄傲,还是青年时的放纵,亦或是暮年时的悔悟,他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回头看这趟颠沛流离的旅程最后一眼,便足矣。


  他仿佛亲眼看见身边那个四四方方的显示屏上曲曲折折肆意跳跃着的线条,仿佛突然被一只残酷的手抓住了把柄,拉成一条呆板的直线,发出了尖锐而刺耳的声音。


  他听见尖叫声、吵闹声、痛哭声、咒骂声,反反复复,就像春风海浪潮汐一样无休无止。他闭了眼,一滴泪从眼眶落下,轻轻地划过他满是沟壑的脸皮,如年少时风揉乱少年人的头发一样轻柔。

  那是风的触碰吧。


编辑 邓雯娅

审核 游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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