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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7 14:29 笑笑百年少 

文/笑笑百年少


  “我寻的是风。”


  “可寻的不止是风。”


  ——题记


(一)


  季夏已不如仲夏那般炎热。出逃的夜风穿透屋外的算盘竹满满当当灌入院子,循着路径有分有合转了十来道参差不一的声音。只有铜钱大小的月亮挂在陈旧的天边,黄晕夹着点橘红,像闲置的杂乱颜料无意间滴落在暗沉的幕布上。好看的着色都因着掺了年岁感而带了些疏疏落落的悲凄。凉风是颇讨喜的,夜色却不甚令人欢愉。


  淡黄月光漫过半边雕花窗洒落在兴国躺着的木床旁。他双手交叠而卧,睁着的双眼俶地瞥到了床边矮木桌上放着的信笺。矮木桌不宽敞,但足以放上一根二十年前的银簪,抬眼可瞧见的地方便是好地方,那是对象生前极宝贝的物件。恰好有半缕风自窗户涌入,信笺在桌面撵转几个回合后飘落在地上,兴国顺着呼吸不疾不徐唉了一声,终于就着吱呀的床板声起了身。


  兴国年轻时身健力强,浑身力气便是一副糊口养家的好牌。村里人都道只要兴国的身子骨在,他家好时日便在。村里造路的时候兴国最是风光,货车运到村口的砖头转眼他便能挑掉大半,来回的步子均匀稳当,路上碰着谁他都能不带喘气地谈上几句。除去赚到家中的生计钱,兴国还凭着好心眼帮人干了不少活儿,劈柴挑水宰猪都用不着吆喝打气。偏生他还长得俊,坚毅的眉目中透着三分清秀,健康的黝黑肤色硬生生将半分钝感中和了去,而勤勉能干的可贵品质趁机从骨子里蜕了出来。找对象的年纪,隔壁村的姑娘都凭他选,旁人的千言万语皆化作一句:“怪道呢!”就这样,水灵灵的姑娘家就这么被娶进家门,生的三个娃娃如今皆已在城中谋了差事。为此眼红了半辈子又只能暗自服气的人算不上少。


  饶是再不服老的人也会老。尽管在同辈人间兴国依旧算得上矫健,再不然凭着昔日风采也够村里人作好几箩筐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在院里的水缸中盛水舀水时他分明瞧见水纹荡漾间自己日渐衰老的容颜。上天既雕啄光阴也顺带雕刻了他的面庞,一想到皮肤将如皱巴巴的橘子皮般,他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寒颤。从枝头坠落泥间的饱满橘子搁上几日便失掉水分,印着沟沟壑壑的表皮纹路深邃,随后会裂出数不清的口子,伴着细密的霉点,曾经完整圆润的果子逐渐缺块又逐渐消逝,一时没有比这更令人沉痛之事。


  单是如此吗?他引以为傲的周身力气也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岁月里消耗着,曾经小憩片刻便能拉满的力量感如今竟是睡上个三天三夜也无济于事。还有,他身边的人都去哪儿了?他曾在坡地间偶遇一股清爽的山风,天地辽远间答案就在耳边呼啸。家中老一辈渐次老去又挨个离世,他无奈!对象终究没能跟他一起继续享受晚年,他悲恸!哭哭哇哇趴在他背上闹的娃娃们如今各自有了更好的生活,齐刷刷竟没一个掉队,该高兴了吧?可他们已然不需要依靠他这个除了吃青春饭卖力气再无长处的父亲,甚至忙到连回家的次数也愈少起来。是啊,这年头谁成年了还没个自己的家了?如若这便是这股状似宜人的山风给出的答案,不听也罢!兴国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愿承认。


  所幸风的气息很长。


  不知在埂上坐了多久,兴国徐徐呼出一口气,劳作的疲惫感与心头的燥热皆随风化作云烟飘散而去,兴国忽地觉得他果真没有看错这股子风,而它的答案从来都是顺作自然此四字罢了。
  
(二)


  还是孤独的。当袅袅炊烟在空中腾起,烟火气最旺的场景里唯有他一人的身影。饭后庭前闲坐时斑斓的霞光铺陈天际,万千气象成为了平凡日子里最期待的惊喜。偶有时候觉着日日重复的作息不过都是拖着一具毫无期盼且没有灵魂的躯壳度日。当最后一抹霞光散去,兴国依旧坐在原处,像极了没有半分知觉的俑像,此刻里脑海一片朦胧,他依稀记起前程往事,故人的音容笑貌近在迟尺,直至水汽蒙上眼帘,每每他伸出老树皮般枯皱的手,一碰便碎去。


  娃娃们轮着邀他去城里住,没个十回也有八回,他不是没想过,可最后都或直截或拖沓着给拒绝了。究竟是离不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还是对未知的都市之行心怀惶恐,兴国其实没分辨清楚。可不论如何,那封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信笺依旧抵达他手里。这哪是什么相思信笺,这分明就是一封联名书!


  大儿子早些年便已成家,如今孙儿已上小学;小儿子新婚至今一个年头,夫妻和睦;老三是个女娃,如今也谈了对象。他的三个好娃娃不仅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井井有条,仍不忘他这个孤身在村里的老父亲。信里三个娃联名恳请他去城里同住,了一番孝心,再别落下个一家子白眼狼的名声才好。如果兴国此时恰好走在山道间,就能发现那块稳固伫立在山间的大石块在雨露的浸润与阳光的关照下悄悄挪了挪,一株绿芽悄然从裂缝中探出头来,不日后竟然还缀着几粒鹅黄的小绒花。不必再去窥探山海变迁与星辰奥秘,路的尽头是一片全新的辽阔天地,那里用钢筋水泥扛起宏伟的摩天大楼,将夜的天景是映衬着七彩霓虹的幕布,汽车的鸣笛阴差阳错合成背景音乐。他最不舍的是故土的风,可那里就连风,就连风也是掠过公园湖边上依依杨柳的清风,是拂过花坛上的锦簇花团后携着各色芬芳的甜风。


  兴国已然很低调,活了大半辈子,历过几十年的风光,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人心冷暖,可压不下的嘴角依旧让村里人渐次晓得兴国将近的好事,纵是见识不多的近邻也擅用三言两语长了他的脸面:“城里就是不一样呵!”兴国把脸朝向一边,连连摆手:“咳,玄乎!”那语气活像听罢众人夸赞后满心欢愉地随意承了句“哪里哪里”一般。早晚温差拉大,凉意扫荡大地,夜间重露缀满枝丫,滴答滴答落在土壤里。油灯的焰在空气中摇头晃脑,仿佛一燃便燃尽几十年,兴国将脸凑近,噗的一声将其吹灭。将银簪放进包的里层,手里攥着那张信笺,兴国终究踏上了去往城里的路。


  进站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一车车人从站点出来,凌乱的询问声、谈话声、谩骂声,还有小孩的啼叫哭闹混作一处,午间的汽车站如同一只浴在烈日下的炉,屏着呼吸默默盛着生活百态。出口处人声鼎沸,车站大厅里开着的冷气顺着口子源源不断地溢到大街上,夏日虽走到尾声,此刻暑气仍是张扬。兴国不喜冷气,侵入骨髓的寒意拼命违抗外界的炎热,让人直呼里外两重天。他将包带跨在手肘处,走到厅外的花坛旁坐下。车站前的街道旁立着好些大型广告牌,红的、橘的、蓝的、紫的,混着搭的,斑斓胜过乡间晚霞,配合着刺眼的阳光,直叫他眼睛生疼。


  兴国掏出那块老怀表瞥了一眼。


  左右张望间,分贝大得夸张的广播声从十几米外的大厅里传来:“陈兴国,陈兴国在吗?陈兴国,您的家人在车站出口处等您。陈兴国,陈兴国旅客,您的家人正在出口处等您——”


  兴国脑袋嗡的一声,又唰地站了起来。由于没立住,还差点摔了个跟头。他微微掂着脚尖望向四周,可没找到人。匆匆而过的路人拖着一副或毫无所谓或一脸鄙夷的神情。有个女娃拉着她母亲的手,正经又疑惑:“妈妈,谁是陈兴国?”她母亲一言不发,只管拉着小手继续往前走去。霎时,兴国的脸上像抹了一层辣椒油似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穿过交织的人海试着按照原路一步步走回去。这下,终于被冲上前来的儿子儿媳一把握住手腕!


  夫妻俩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声:“爸。”
  
(三)


  热浪冲撞着大楼的水晶壁,或绿或蓝的光棱塑造着如梦如幻的都市。小走一段也让人落得个腮颊通红、痒汗攀颈的时日,车内却是凉意凛凛。兴国平静地望着窗外,大儿子则边开车边抿着唇。回到家后,儿媳一股脑冲进厨房做菜。只剩下爷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兴国搓着手坐得有些不自在,看上去又像是没缓过神来似的憋着闷气。


  老大都已三十好几的人了,乖乖坐在沙发角落里像只受训的雏鹰,小心翼翼道:“爸,这次应该提前回去接您过来的,但昨晚还加着班呢,是我不好。可,咱不是说好了在出口等着的吗?”兴国一时没出声,他在意的是这?可望着老大诚恳的态度,兴国终于还是说了话:“那冷气吹得我脑壳疼咧。”所谓知子莫若父,而知父亦莫若子。老大往他这边挪了挪位,又轻声道:“爸,您也别太在意我们刚才那么找您。这不是担心您,心里着急嘛。”这话倒是说到了兴国心坎里,最后的一丝不快都被连根拔去。儿媳恰好端上满满一桌子佳肴,席间一个劲询问他的口味,又抓准时机给他碗里夹菜,兴国终于喜笑颜开。


  黄昏时分,孙儿放学回到家里。蹦蹦跳跳的,好生可爱。许久没见,他眨巴着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位坐在摇椅上的老人。儿媳笑道:“你这孩子,忘了见面要问好。”孙儿攥着书包带上前,拉近彼此距离,嘴跟抹了蜜油似的叫了声甜甜的“爷爷”。兴国差点就要坐不住,他撑着要站起来抱抱乖孙,可偏生人家古灵精怪地笑着跑开了。平时老大一家三口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他一人在家中,所幸那台大电视收到的卫视颇多,热热闹闹的声音从客厅传开来,总不至于太冷清。


  这天,孙儿放学带了班上几位小娃娃回家来。


  “那人是谁?”


  “我爷爷。”


  也是在这天,兴国无意间听闻了孙儿口中的自己。爷孙俩虽接触不多,可自打大孙儿出生那天起,兴国就巴不得跟他亲近一些。后来孙儿上学了,听说他是班上顶顶好的孩子,兴国从来都引以为傲,这可是他老陈家的血脉!如今才发现,在孙儿眼中,比起“爷爷”他更像是位突然闯进他家的怪老头。打开电视净爱看些没有营养的连续剧,耗着大半天时间不说,在房里的时候还常常独自对着簪子叽里呱啦吐着怪话。更让人不解的是大热天坚决不开空调,非要对着个大叶电扇直吹,要么就干脆到阳台上纳凉,说什么自然风最是好,一坐就以小时计。现今的娃娃都伶俐,何况是老陈家的娃娃呢,所言竟无一不是他陈兴国。


  于是那天他没有踏回客厅半步。


  日子一晃而过。纵使工作再忙,老大夫妻俩都察觉出父亲的不对劲。可任凭他们绞尽脑汁也不明所以。二儿子和小女儿闻言赶来,陪着说话的时候大伙儿发现老父亲的眼睛亮了亮,那是说到老二家旁边那座景色秀丽的公园日前已完工之时。就这样,兴国收拾行李搬到了老二家。临走的时候,老大一家三口站在门外送别,他听见孙儿主动说出口的“爷爷再见”,竟跟一开始的那句“爷爷好”一般甜。兴国满脸慈祥地看着孙儿,毫不含糊地应了句:“好嘞。”


  清风徐徐,落叶簌簌。老二家小区旁的一里地外果真有座新落成的公园,名曰灵石。晚饭后儿子儿媳一左一右挽着他踏入园中。黑夜尚未来临,路灯早已在行至是石板路尽头的拐角处渐次亮起。兴国就要沉醉在这唯美的古典画卷中,一缕携了水汽的微风从顶上盖了过来。他兴致颇高,拉着儿子儿媳就要去找到那片人工湖。儿媳瞧见父亲欢脱雀跃的模样,非要趁机叫他聊些老二少时的趣事,老二嗔道:“回家再说。”儿媳偏不肯:“回家说多没意思,就让爸在这儿说。”


  兴国自然向着儿媳,于是老二少时的蠢事都被抖搂了八成。蠢事往往才是真的趣事,老二那副既不自在又着实被当年的自己逗乐的别扭模样更是惹人笑得快岔气。不远处便是湖景,路灯昏黄的光芒盈盈地溶入水面,细细闪闪的小金砂顺着波纹悠悠荡漾,恰到好处地漾进兴国的心房。曾经在期盼着的风——那掠过公园湖边上依依杨柳的清风,那拂过花坛上的锦簇花团携着芬芳的甜风,此刻伸手一抓无形亦无色,可估摸着便是它了。


  这该是令他欣喜的生活。
  
(四)


  老二夫妻俩年纪虽轻,结婚一年多来没红过几次脸拌过几次嘴。兴国在这儿住的日子里,这对小夫妻也是好得蜜里调油般。可就在最近几日里,夫妻俩看上去互不搭理,只在他面前勉强装出个样子,他又哪里看不出来?


  夜里兴国起床去客厅接水,听见主卧里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他挪不动脚步,本想着小年轻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一路都走来了,怎么这回便过不去呢?可是又不禁担心,彼此了解的人最是清楚什么话能击溃对方,可这些狠话要是放了出来,就像是在对方心上划了道小口子,以时间作良药也极难愈合了。一开始二人吵着些工作上的事,话锋几经辗转终于落到了日常琐碎上。儿媳平日里说话柔声细语的,这会儿子音调都不免高了些。


   “好了,都先冷静一下。别把爸吵醒了。”是老二的声音。


  门外杵着的兴国没想到还提到了自己,儿媳果不其然顺着这说道:“谈恋爱那会儿你工作刚起步,磕绊不少,我陪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现在结婚第二年,你爸要来家里住,我二话不说把就他照顾得好好的!”


  “是咱爸,你非要分这么清?”听罢,儿媳不出声了。


  “还有,来家里住这事儿怎么了,这么说今天要来家里的倘是你爸呢——”


  后来争吵的分贝愈小起来,这个无眠之夜的拉扯算是告一段落了。兴国端起水杯闷闷沉沉地往嘴里灌了一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躺下。他习惯了开着窗户就寝,因而也不曾下过帘。天花板上印着交错的光影,深深浅浅,或浓或淡。此刻没有兴国曾心心念念着的清风与甜风,但不用起身往外瞧他都能把外面的景象记得牢牢的,宏伟的摩天大楼披着灯光外衣,霓虹的幕布直到天亮都不会被撤下,耳畔里汽车的驱驰声与鸣笛声让黑夜时刻清醒,路上的行车仿佛不会有沉睡的时刻。楼下美食街的烧烤味混着啤酒升腾至半空,麻辣锅底的水煮鱼咕嘟咕嘟冒着汽,远远便能被炒椒的味儿呛着鼻。依旧夺目的夜,说是半个白昼也不过分。都说繁华渐欲迷人眼,兴国难以入眠,他伸手打开床头的灯,此刻他最念的不过是家乡坡地上那缕随性又凉快的风罢了。


  兴国早已熟悉了前往灵石公园的路。柳叶渐渐褪去了一层绿意,湖边落叶在草坪上堆积。长椅上兴国掏出了那枚银簪,指尖慢慢摩挲着。他对着簪子问了句话,可半晌也没有听到回答。兴国重新将银簪放回兜里,踱着步走出了园。分明没有入眠,脑子里却仿佛映着一场短暂的梦。梦里他收到了一张信笺,字迹娟秀,地址不详。信上满是曾经独属于他和对象两人的回忆,连着故乡的一缕风都被装进了信封里。


  他的小女儿平时跟嫂子关系不错,知道了哥嫂二人最近不对付。特意休了年内长假连着几天带父亲出门放松心情。兴国也是这时从女儿的口中得知,她对象姓杜。小杜跟女儿同一年出生,眉目清秀,人高腿长。为着他们两父女,人家可是又当顾问又当司机又当跑腿的。可待到第三天一同出门的时候,小杜看起来已没了前两日的神采。


  车子驶过城里最大的商业圈,女儿指着窗外的一家甜品店:“爸,您要不要吃冰淇淋。这家可是顶有名气,您从前可没尝过。”兴国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窗外的甜品店前早已排满游龙一般的长队。兴国体恤年轻人的辛苦,抓了抓发梢:“就不吃了。”女儿显然没把这句话放心上,恰好本在路边停着的一辆车开走,她一声令下让自个儿对象连忙把车跟着停好。临下车时,女儿让他在车上坐着,扯着对象的衣袖就要一同下车去排长队。兴国看到小杜终于在女儿催促下不大情愿地下了车。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兴国的耳膜跟着震了震。透过车窗,他看到这小情侣还没来得及上前排队,便在绿化带一旁起了争执。他轻叹一口气,就要下车去劝。谁料开车门便听见一阵紧急刹车声,对方显然还急拐了方向,两车这才堪堪错开了!不远处上一秒还在起争执的小情侣显然听到了动静,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


  对方看到是老人,不好过分计较,但依旧按捺不住怒火,狠狠骂了句才肯摇上窗离去。女儿吓得脸色发白,赶忙扶着兴国往车上坐,早顾不得买冰淇淋的事了。小杜却在帮父女俩关上车门后,径直去排起了长队。


  女儿把手放在兴国背上,一下一下宽慰道:“爸您以后就别操心年轻人的事了,不管是谁的。他呀刚才在耍性子,我可都说了他了。这不,给您买冰淇淋去了。您可别为这事不开怀。”


  兴国不是死脑筋。他给人添了麻烦在先,现在又看着小杜的高大身影就这么没在了乌压压的队伍里,笑着对女儿道:“我有啥可不开怀的?你找的人,对你好就成。”又絮絮念着:“对你好,我和你妈都放心了。”


  讲到离世的母亲,女儿愈加感慨万分。她抚着父亲粗糙的手:“那也得对您好,没您哪来的我呀!”


  那天车水马龙,兴国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小杜捧着两个冰淇淋回到车上,亲自递了个到他手里,愣是恭恭敬敬喊了声:“爸。”


  不假思索,兴国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冰淇淋。
  
(五)


  秋意终被唤醒,兴国到城里也满一个月了。


  西边老城区的巷子里开着一座照相馆,老陈家八口人正拍着全家福。兴国原不爱捣鼓这些,偏儿女说再怎么也得有一张。兴国穿上熨得整整齐齐的西装,再用条纹领带把脖子一捆,他只觉得硌得慌。拍摄准备开始,兴国被推倒最中间的位置。聚光灯狠狠地对着照,快门声机械地从跟前传来。没有变换任何表情,他挺直腰板从头坐到尾。


  中场休息时,老大媳妇来了句“给咱爸也单独照一张吧”。


  随后兴国又被众人推到了幕布前。头顶的聚光灯好像愈发强烈,他不知怎的忽觉一阵反胃。摄影师站在跟前指导动作和表情,一遍一遍,颇为耐心。儿女们则站在一旁辅助着,兴国僵硬的四肢与呆滞的表情终于变得自然了不少。


  “好嘞,保持住。”摄影师郑重举起黑压压的摄像机。


  “咔擦。”


  ……


  “爸!”


  兴国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只感觉周身像被绑满了沙袋。他累得没办法再用意志力强迫自己清醒了,模糊的世界终于一点一点缩小,当那个光斑都消逝的一瞬间,兴国只知道他整个人重重地陷入了黑暗中。


  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他几天前在桥头附近看见的一处下水道,一旦掀开尽是肮脏凌乱,由于常年浸泡着污水,路过时会传来一阵恶臭。于是他拼命地爬,爬出来后便逃到了条窄巷子。古旧的砖墙裹着层厚厚的青苔,他跑得快没了气力,顺势往墙上扶了一把,弄得一手黏腻。他要往何处去?照相馆!他记得曾跟着儿女们去过一家照相馆,也是开在条窄巷子里头,说不定就在这附近。风吹啊吹,却丝毫不解心头烦闷。来回找了好几趟,他已筋疲力尽。绝望中,兴国习惯性地摸了把口袋,忽地抓到张皱巴巴的纸团,那是他以防万一随身携带着的十元钱。兴国跑到巷口,焦急感与恐惧感使得他顾不上面子,手舞足蹈地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他不知道儿子家的详细地址,可他记得灵石公园!得亏司机是个好心人,不介意他满身污秽,直言可以捎他一程,可是也明说了十元钱远远到不了灵石公园。兴国应了句“成”,便在半路一个陌生的街角下了车。


  偌大的城市,路人行色匆匆。兴国本来以为自己这幅样子,行人会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谁知压根没人留意他。他问了好些人灵石公园怎么走,要么对方压根不搭理他,要么扫了他一眼后直接走掉,再要么随意指了个方向。他能走,只要方向对了他就一定能在夜幕降临前赶到这座城市里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一路走,一路问,遇到几个尤为好心的人,非但给他指了路,还提醒他“还有蛮远的”。不要紧,再远的路他都走过,从前翻阅山头,靠着双脚走到隔壁镇上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些经历都化作了硬本领,他还有什么好颓丧的呢,接着走就是了。


  华灯初上,夜幕被一股子蛮力扯过来笼罩起整座城市。当各色的灯都已打开完毕,天空又亮堂起来。兴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可是在城里,难道还怕入夜了看不清路不成?兴国走了歇,歇了走,终于看到了儿子家的小区。他浑身又有了劲儿,快步向前走去。谁料到经过十字路口恰好碰到一辆右拐的车,得亏这次又是虚惊一场,兴国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快要进入小区门口时,他才发现钥匙许是在这一路上给弄丢了。近来老二夫妻俩下班都比较晚,这个时候家里也不知有人没有,兴国干脆扭头往一旁的灵石公园里去了。   


  这个夜晚温度虽然跌了下来,却鲜少有风。兴国来到湖边长椅上就坐,这一刻既疲惫又轻松,已顾不上独自坐在成双成对的人一旁有多落寞了。终于有一口子风来了,兴国用心感受,奇怪的是这会儿的风已没了当初在此遇上时的那般清甜。不仅如此,这风还小得可怜,远远比不得家乡坡地上的一口大风来得爽快。他望了望周围,公园四周被密密麻麻的房地产包围着,几十层高的楼房像一道既高大又厚实的城墙似的,也难怪。


  又静坐了好一会儿,想着快到点回去了。背后传来一阵一阵呼喊,由远及近:“爸——”那是儿子儿媳下班回到来找他了吧。他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
  
(六)


  原来这是一场梦。


  洁白的房间里白炽灯很亮,鼻尖能感觉到淡淡的驱蚊液味道,比驱蚊液味道更浓的是刺鼻的酒精味儿。他的三个娃娃守在床边,惊喜地望着他。女儿哽咽着一遍遍说着“爸,爸醒了啊”,老大老二则抿着唇不说话。尽管他的眼皮很重,躯壳也疲惫得不愿意有任何动作,就像做了一场很累的梦。梦里经历了不少事,也跋涉了很远的距离。可无论如何,兴国真的醒了。


  许是对父亲了解得较深,大儿子随即开口道:“爸,您放心吧。兴许是没完全适应新环境,您一直没休息好,这些天好好在医院里休养,出院之后想做什么事我们都依着您。”


  兴国没动静,只眨了眨眼。他想到了不久前曾经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场景,剧里老人查出重病,可家里人都瞒着,直到病情重到再也瞒不住。不知怎么,一颗泪从脸颊上滑落。兴国并非害怕死亡,只是在这一刻尤为渴望重新回到故乡,带上那根银簪,回到深藏眷恋的地方。


  兴国撑了许久,困意又涌了上来。他没有回应儿女说的话,便又闭上了眼睛重重睡去。 恍惚间,他又重新看见了那枚铜钱大小般的月亮挂在陈旧的天边,好看的颜色滴落在暗沉的幕布上,像在书写着往日的传奇。淡黄月光依旧漫过半边雕花窗洒落在木床旁,耳畔能感受到出逃的夜风穿透屋外的算盘竹满满当当灌入院子,循着路径有分有合转了十来道参差不一的声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背着锄头与箩筐去山间的坡地上劳作,累了就静坐在梗上等候一口悠长的山风,实在等不到,那他就翻过几座山头去寻,直到寻到为止。晚饭后拿着蒲扇在庭前闲坐,看斑斓的霞光铺陈天际,流云缱绻又舒展,万千气象当得起平平凡凡的日子里他最期待的惊喜。乡邻打家门前经过,打趣道:“城里就是不一样呵!”这时他会慢悠悠摇着蒲扇,气定神闲来一句:“咳,玄乎!”


  兴国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舒心的觉了。当觉睡得多了,也就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倘若这回的都市之行果真是一场繁华梦,他也由衷感谢这场梦。这场梦,让他寻到了自己心中最想寻的风。


编辑 高圆圆

审核 游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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