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云婷
【条件不错。有什么工作意向?】
【我一直希望成为一名合格的律师。】
【那么是什么让你坚持这个选择?】
【……】
【没想好吗——】
【风和玫瑰花。】
【什么?】
【是夏天的风,还有玫瑰花。】
……
1.
我考上了一家不错的大学。也许在一些双标的眼光中,这个结果在中国学生里并不算好,但已经是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父亲为我选择了适配的法律专业,虽然我不是很喜欢。
高中时不能谈恋爱,一踏入大学校门,我就忘掉了那个上课时从教科书缝隙里偷瞄的女孩。我学会唱情歌,学会为了耍酷而抽烟,我更学会了从容不迫地向陌生异性要联系方式,并将撩人的话烂熟于心。
有的人接受我,有的人不接受我。分开或相恋,厌倦或倾慕,我发现起伏不定的情感对我而言并没有想象中重要。那些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总是那么简单。我只需要选择隐瞒,欺骗,或者不欺骗。
也许,我已经什么套路都学得炉火纯青,除了学习。
“没有挂过科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也不知道哪里流传过来的话,成了宿舍、班级里惯用的调侃。但只有少数人没有把这句话当做调侃,我就是其中之一。到了大二期末,声称“你们都成年了,该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与学习”云云的班主任,也开始找我约谈。
班主任表情严肃:你这样挂科下去可不行。
我当时想着的是中午的外卖,只得草草应了去。等出了教学办的门,我翻开手机查看女友给我发的消息,却没有觉得高兴。
“你总不回我信息。”
“我感觉,你好像总是不愿跟我敞开心扉。”
这内容让我不悦。我没觉得自己不去敞开心扉,只是无话可说。我时常得照顾她的情绪,而现在她的情绪就不好,恰巧,我的情绪也不好。
我告诉她,我可能要留级了。
她很着急:你干嘛不好好补课呀,留级毕业很难找工作的…
我站在走廊上,身边空无一人:我不想学。
电话另一边沉默许久,随后一阵叹息:你自己都不想拉你自己,谁能帮你?我现在自己也有学业压力,虽然我知道法律系没有那么———
我静静听着女友说话,像在听一个我无心理会甚至感到厌倦的广播。全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如既往,无话可说。
在姐姐的忌日,我请了两天假回家。我只和女友说家里有事,但没说什么事。我想她也不会想知道的,现在的她应该在忙着备考,忙着为自己铺路。要是放在刚热恋,我每回刻意的请假,永远只为了和她春宵一度。
站在墓碑前,我放下花,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一个眉目温柔的年轻女孩。我跪着烧些纸做的漂亮衣服,毕竟如花似玉的姑娘最爱打扮。父亲默然站在一侧,我不曾抬头看他的表情——不知何时,我越来越不爱看我父亲的脸了。
夜里的饭桌上,父亲郑重地和我交谈。我还是不肯正眼看他。原来成绩单塞入信件寄回家了。他终于能以此为由谴责我。听到他严正表明要克扣我的生活费,要我必须参与到大学课程当中时,我心里隐约意识到,我真的在留级的边缘徘徊了。
可当父亲再一次作势要责骂我,却是我先大发雷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啊!
我好像掌握了许多占理的证据,几乎嘶吼起来:自己是个律师,却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我姐自杀了,那该死的强奸犯还活着,刑满再出来害人呗,谁想读法?我早他妈想退学了!
那一天我简直发泄得酣畅淋漓。父亲没有一句回嘴,我撕掉桌上的成绩单,点上一根烟,去阳台站了很久。回房时,父亲在我身后说了一句,抽烟不好。
我只看他一眼,关上房门,置若罔闻。反正,他没有掐掉我的烟。
返校的那一夜,我没有联系任何人,独自买醉。自此以后的假期我都没回家。生活费会按期到账,但父亲打来的电话,我再也没有接。我换了个女朋友,还想再换。直到大三来临,我又无可避免地陷入独身。
人都是孤独的,但往往是很难定义自己所处的是怎样的孤独。我被困在一个封闭的牢笼之中,不知为何非常闷热,热到偶尔会感觉空气的流动都停滞了,也许因为是夏天。
毕竟没有风的夏天,和地狱也不差几步路了。
我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孩时,刚接到留级预警,要去核对学分。独自等待在走廊边上,隔壁办公室门一开,我忽然听到一句我感觉熟悉的话。
“在闹下去可不行了。”
是来自教师低沉的劝诫。我看到一个头发略显凌乱,面容冷漠的女孩正走出来,并把门重新关好。
“学妹,你也留级呀?”
我笑嘻嘻地调戏她。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呆,随后却笑:“我应该是你学姐了。”
那个笑容非常短暂,是为了应付陌生人的客套。她步伐缓慢地离开。不知为何,乐于勾搭女孩的我却僵硬在原地,没有追上去要联系方式。她挺好看的,可她好看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仿若被尘埃沾染而失去光泽的黑珍珠,毫无生气。
我是在大学的一个小广场再见到学姐的。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很酷,扎脏辫,在玩滑板。整个人显得叛逆十足。这次我敢去搭讪她了,尽管我不会玩滑板,但是这个女孩至少不再是一颗让我难以理解的灰珍珠。她比我想象中更好相处,我后来才了解到,她是研究生。而我是大三,我确实应该叫她学姐。
我欣赏着她的脸:刚见你还以为你很高冷,都不敢和你说话。
她反驳:我哪有高冷啊。不是回应你了么。
我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眼神,我都担心你下一秒就要想不开了。
她咯咯得笑:哪有这么夸张。
学姐笑起来让人心动。像什么呢?半成熟的嗓音和面容,非要我想的话,那就是玫瑰吧。可她给我的感觉,永远比盛放的状态要差一些。即使再怎么活泼热烈,却总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凋零感。
似乎只要一个不小心,关于她的一切美丽,都要随风而去。
我回到宿舍时,并不像往常一样分享吐槽女人的事。莫名地,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学姐的存在。
我打开外卖,听到他们又开始闲聊了。
“喂喂,群里传了哎,学校里有个女的告老师还是教授骚扰,哇靠不会吧?”
“多大的男人都喜欢二十几岁的姑娘,哈哈哈!”
“该不会为了什么名额,然后…”
“你片看多了?怎么,借一部说话?”
“你请我吃饭么?请的话,什么类型都有…”
…
我已经习惯了他们荤腥的对话。我可以加入他们,但是我没有。毕竟我有了更在意的东西,就没心思再去融入那些无聊且无意义的社交。
有人问我:哎,那谁,你最近又钓了哪个院的妹子?
我笑:没有,我谁也不钓,我要学习。
他也笑我:转型了呀,不像你呀。
我笑一声,没再理他,拿出自己的作业。我确实要学习,这作业再不写估计要被老师先约谈后批判——不过,暂且无谓。此时无人知晓,我心中正起星火点点,就连笔尖挥洒的墨水都散发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2.
我补了一门课,又一门课。一切还是显得遥遥无期。
我和学姐发生了关系。她不是处女。一开始我还有些不愉快,可换位想想,即使是我都有过不少发生过关系的前任,那她一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研究生,长得也不错,非要冰清玉洁也是不太可能的。只是有时候我拥抱她的力度,不再像之前那么竭尽全力了。
她依偎在我怀中,轻刮我的鼻梁:笨蛋,又不会结婚。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结婚是什么?我从没想过。确实,我没有成熟到会为恋爱对象考虑未来的程度——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我甚至没有和学姐提出正式的恋爱请求。
我在纠结,我在犹豫,我因产生混乱的思考而哑口无言。我真的很想说什么,学姐却先看穿了我。
她黑珍珠一样的眼睛焕发着光彩:这次来做个约定吧,你要是以后真做了律师,还没碰到合适的人,我们就在一起。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在我沉默时,她伸出手,将手表卸掉。我忽然看到她手腕上一条细长的淡青色疤痕,隐约藏在表带压出的暗红压痕之中——那是一个褪去血痂、似乎很久都没有暴露在日光之下的旧伤。
“有点忙,可能很少有机会一起了。”她将手表递给我,“送给你吧。要珍惜青春时光哦。”
她穿着睡袍起身打开窗,让阳光撒进来,在窗台边朝我笑。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珍贵。我才想起来,夏天快过去了。
在微凉的秋初,仅剩的阳光穿过树枝间的缝隙洒在街道上。有飞萤奋力地在光明中扇动翅膀,仿佛企图去留住夏天最后的温暖——也许它们和我一样,感受到气温降低得太突兀了,以至于我们都无法接受。
大三下学期我几乎痛苦地补课。我不再风光了。有时候胡茬还会扎到自己。我像是活在地狱里的一头暴躁的野兽,困在牢笼里忍受火烧之苦。我的思维跨度很大,好像从这样一个人,忽然便成了那样一个人。明明没有遭遇什么突发的不幸,为什么还会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呢,觉得自己是垃圾,是废物。包括周围的人、事、物都会变得像垃圾池一样的恶臭。是耻辱,也是一个劫,是作为沙粒而不甘平凡的最后一次挣扎——无论如何,已经离我所向往的理想与美好,越来越远了。
我那时常回想起自己的姐姐,并开始了噩梦循环般的思考:我还能做什么呢?
思考是无解的。我在教学楼,隔着焉黄的玻璃往外眺望。对面荒凉天空下的屋顶飘着一株芦苇。风吹着它的簇絮,我觉得它像我一样,一旦根被拔了去,便不用再苦苦挣扎了。
有人叫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时,我看到了学姐。我很久没见她了,她把脏辫放下来,头发又长又直,还穿着白色长裙,像个端庄的淑女。简直和她之前判若两人。
我手里的烟,被她掐了。
她陪我坐在楼梯上,也不顾裙子会脏。我的手机响得不合时宜。看到来电显示,我毫不犹豫地摁掉。
她问我,你干嘛不接啊?
我没说话。我还要点烟时,她忽然吻了我。
她握住我的手,笑嘻嘻的:下次要接家里的电话,不然你怎么有钱谈恋爱,怎么泡我呀?
我看看她。我说我真的很想抽烟。在点烟的时候,我有点想哭。她不会抽烟,却把我的烟拿去抽,伴着混乱的烟雾一阵咳嗽,呛得眼圈都红了。
学姐开始每天要我陪她泡图书馆。有一次,我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花费了我半辈子的文艺细胞,但她似乎只注意到了最土的那句:你就像玫瑰。
我在路灯下递给她,让她看。她笑得前仰后翻:你看谁都像玫瑰!
我说:谁让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她抬眼看我:喜欢我么?
我坚定地点点头:嗯。
我站在原地,见她转过身,背对我拿着信往前走。正好有个上坡,她颠簸了一下,又站稳了。那时车灯昏暗,她穿着高跟鞋走过嶙峋的道路,裙摆飘扬在她的脚踝。
“你可一定要成为一个好律师呀!以后好好保护我这样的蹩脚玫瑰吧!”
她回眸一笑,暗蓝色的天空也遮不去她明亮的双眼。
在这之后,我就这样拼命到期末,我甚至戒了烟。学姐送给我的手表成了我的自我监督器,总是提醒我那一句:珍惜时间,强大自己。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人。我记得成绩出来后的某一天,她热情地拥抱我:你不用留级啦!
我牵着打扮得漂亮精致的可人儿走出校门,绝大多数男学生对我投来了艳羡的目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世界炫耀我得来不易的宝藏,
学姐陪了我一整天,我把吃喝玩乐安排得满满当当。从西餐厅的牛排红酒到烧烤摊的烤串啤酒,从游乐园的旋转木马到KTV的声嘶力竭。我彻彻底底地沦陷在这片温柔乡里,我肆无忌惮地吻着她,同她缠绵云雨,直至深夜。
她像只猫一样躺在我怀里。我问她: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么?
她似乎总是在笑:要不是我陪你,真怕你被学校赶出去。等你好好毕业了,我再告诉你吧。
我用力地回抱她。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让我热泪盈眶。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我还以为来日方长。
第二天,她走了。
只在通讯软件留了简短的离别语。也许是像徘徊在春日最后一抹阳光的流浪诗人一样,随着海鱼漂亮的鳞片而化为粉末;也许只是远走,到天涯海角。她就这样完完全全地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了无痕迹。
临近黄昏,经过楼下宿管阿姨的窗口,我看到了一束玫瑰花。正盛放着,无比娇艳,还沾着露水。卡片上只有两个字,字体很大,我看得清。
我回到宿舍门前时,手里没有拎着外卖。我不是从教务处回来,是从图书馆回来,手里捧着书。我已经完全像一个合格的法律系学生了。
在走廊处我听到他们在宿舍内谈话,不由得停下脚步。
“哎,你知道么?那个骚扰学生的教授被开除了哎。”
“他妈的,真有人这么变态啊,罪有应得!”
“那个女的呢?”
“不知道。好像还自残过,以前我看过群里私发那图,那手腕全是血,贼可怕…”
“啧,不说这个了,晦气。对了,宿管说有束玫瑰花送到我们宿舍,让人待会儿去领。我现在就想知道,哪个崽子背着我们偷偷谈对象了?”
“哟!是谁!是谁!”
…
我在走廊,忽然号啕大哭。宿舍里热烈的讨论与起哄的口哨夏然而止。
有人开门,慌张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失恋了?
我没有回答。我只顾着哭,哭得越来越大声,几乎变得歇斯底里。有人在阻止我,可我的脑子里除了她的笑容,什么也装不下了
一年后,我参加毕业典礼。比想象中还有忙碌,还要隆重。得穿特定的衣服,还要走仪式流程。如果是过去,我一定觉得这没必要,且没意义。
我作为优秀毕业生,有机会发表演讲。就着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有些紧张磕绊,但还是赢得了掌声。父亲坐在前排。他穿着西装,用摩丝把前发往后捋。他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但此刻却笑得像个孩子。自从我姐姐离开以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了。
主持人问我:是什么让你改变?
这不在排练之内。我不知道如何应答。混沌的大脑忽然显现出一个身影,眉眼如星。她向前走,在暗蓝色的天空下,裙摆拂过脚踝。
所有的光束打在我身上。在一瞬间,我长大了,甚至变老了。我面对着台下千百人群,就像看到了大片大片绽放的玫瑰花,我想起那些过去,低下头。我终于明白,原来真正重要的,不是名字。
我宣告道:这世界总有太多玫瑰因美丽而受到摧残。我见证过她们的消逝,我没能保护好她们。我希望以后能有能力,守护人间美好,做一个能捍卫公平权利的骑士。
一时天地漆黑。听得掌声肆起,谁人痛不欲生。
我抬起头,重新站在光里,穿着学士服,在漫天彩带中,以坚定的步伐走向未来。
……
“喜欢玫瑰么?”
“嗯。”
“谢谢。”
“…嗯。”
穿白裙的长发女孩笑起来时,便起了风。那阵风吹走了夏季的闷热,盛满了玫瑰花香。
编辑 高圆圆
审核 游炜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