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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2022-07-07 14:26 兀名 

文/兀名


阿母


  在她的记忆中,阿母是一个活在大风大浪里的女人。


  “海市蜃楼前,风浪曲折”,她在东南沿海的一个小渔村长大,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渔村的风雨和海浪,生活在潮汐的烟雾中,数千里的海浪拍打着村民们的梦乡。


  在她有记忆的童年时光中,从来没出现过阿爸的身影,阿母告诉她,阿爸是打渔的时候被大风刮走了。


  “你可记着,”阿母咬碎了牙齿恨恨地说:“千万小心这大风大浪,可是会要人命的哩!”


  可村里面的人都在背后偷偷摸摸讲闲话,讲她阿爸是如何去镇上卖鱼的时候被一个风尘女子拐走,过程活灵活现,仿佛一切发生时他们就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于是她那时就知道了,尘世里的诱惑远比海上的大风大浪来得可怕,人在风中活一辈子,两条腿站着,老老实实地扛住了,站稳了,以后风再大,雷再响,也不怕了。


  阿母不怕风雨,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骂公婆不骂天,雷雹闪电任你掀”。为了拉扯她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阿母的腿和手都泡在海水里,皮皱得仿佛是九十岁的老媪。


  阿母为人谨慎,不喜多言,眉毛总是皱着,睡觉的时候也不放松,她总是在夜里悄悄盯着阿母的眉毛,觉得好生奇特,却不敢伸手去给阿母抚一抚。因为她最怕的就是阿母,当时她在镇上的初中读书,每一次大考小考,她都得老老实实地带着那一张薄薄的试卷回家给阿母看,考得不好阿母从来不会留情,拖起门后头重重的捶衣棍就是一顿好揍,她记忆中的阿母不是阿母,而是那根又粗又重的木棍。


  好不容易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她终于庆幸自己可以逃离那个渔村了。收拾行李去报道的那一天,阿母的表情很平静,送她上车前,对她说:“终于给你供出去了,我这个当阿母的,总算没有对不住你。”公交车很快就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满世界的风沙中阿母卷着裤腿,倔强站立的身影从她的视野中慢慢消失了。


  长大以后,她很少再回渔村,童年风沙的痕迹被永远停留在了记忆里,每次想到阿母,都感觉到有粗粒的风沙打在脸上,打得她咬紧了牙关不言语。
                       
阿珍


  阿珍是徐大叔的女人。


  徐大叔是阿母曾经爱过的男人。


  小时候她和阿母住在渔村靠海的那个小石房子里,隔壁是一处小院子,院子里住的是徐大叔一家。徐大叔从前是个光棍,穷了一辈子,没母没爹的,脸上总挂着憨厚的笑,是和阿母一样老实的苦命人,小时候对她和阿母多有照拂。有时候她老疑心阿母喜欢徐大叔,不然干嘛不顾村里的闲言闲语又给人做饭又给人收拾家务,每次和徐大叔说话,阿母的脸上总会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怯,她想,这一定是阿母不曾言说的爱情。


  有一次她大着胆子问阿母是不是这样,阿母说不是。


  太小了你,阿母告诉她:你太小了,所以不懂。


  后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打了好多年光棍的徐大叔竟然在四十岁那年结婚了,结婚的对象竟然是一个婊子,这人就是阿珍。


  婊子这词当然也不是她说的,村里的人都这样说,说徐大叔的老婆之前是发廊里的小姐,年纪大了,之前那行干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就和徐大叔走到了一起。


  她知道阿母最恨婊子,如果没有婊子,她怎么会没了阿爸?阿母一个女人又怎么会在海边风餐露宿地打拼?但阿母很平静,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徐大叔结婚那天晚上,村里人都嫌弃阿珍身份不好,没有人去徐大叔家吃喜宴,隔壁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半夜里她起身上厕所,看见一轮圆月下头,阿母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院落的墙角边,出神地盯着墙那头一根燃着红烛的小屋子。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窥探到旁人的秘密一样羞耻,她不敢去细看阿母的神情,埋下头,飞也似地溜进了屋子。


  她知道,埋藏在阿母心中,从未向任何人说起的,那名为“爱情”的小小火苗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阿珍有一张圆圆的脸,虽然岁数不小了,但笑起来还有一股子少女的娇憨气,一天她拿着那张分数少得可怜的数学卷子回家,被阿母又大揍了一顿。阿珍就在墙那头仔细听着,等阿母一转过头去,阿珍就招呼她过去,她把青一块绿一块的手臂藏到后头,走过去,“干啥?”她粗声粗气地问。“哟哟,”阿珍很高兴的样子:“你这女仔脾气大哩。”


  阿珍把她的手拽过去,塞又给她什么东西,扭着身子转身走了,她低头一看,是糖,不知道阿珍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糖,她从前从没有见过。她把那些糖悄悄藏在铺盖地下,隔一天总得翻开来偷偷看一眼,别被太阳晒化了呀,别被小鼠儿背走了呀。


  吃了好久,她才把这糖吃完。


  阿珍嫁过来的第二年就有了孩子,是个小男仔,眼睛大大的,笑起来和阿珍一样可爱。渔村里穷,风吹日晒,赚的都是辛苦钱,有了孩子之后,阿珍的日子越发忙了,圆圆的脸蛋眼瞅着瘦下去,皮肤灰暗的颜色和阿母愈发像了,但阿珍总还是笑着的。


  明明阿珍已经预备好成为一个好母亲了,但她还是没能留住自己的孩子。


  阿珍的孩子是在出生一个多月后开始状况百出的,先是伤风发热,越来越瘦,接着身上又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疱疹和青斑,样子很是骇人,远远近近的村医们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一段时间村子里人心惶惶,妈祖娘娘的庙里传出来阿珍经久不息的抽泣声。


  后来县里面来了一队人,说是县里的卫生部门,把阿珍和孩子带走了,几天后阿珍又带着孩子回来了,拿了一些药,孩子的情况看上去好了些,只是阿珍仿佛魔怔了一般,整日里抱着孩子,也不说话了,也不笑了,眼神总是愣愣的。


  村里头渐渐传出消息来,说阿珍的儿子得的是一种脏病,这脏病是阿珍以前做婊子时候染上的,现在传给了她儿子,也算是报应一场。村子里的异议声愈来愈激烈,说这脏病叫什么“爱子病”,是要人命的病,阿珍染了这病不要紧,感染了全村的人大家都得送命。


  阿珍和孩子不再出门了,连对着那墙都很少再笑嘻嘻探头过来了,徐大叔走在路上,身子总是佝偻着的,大人从不在明面上说闲话,他们只会用鄙夷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小孩子们笑嘻嘻跟在徐大叔身后,用稚嫩的童声和恶毒的话语耻笑他不是个男人,村民们冷眼看着,没有人出来制止。徐大叔驮着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就像一座苍老的山丘。


  终于在一个异常平静的晚上,徐大叔一个人出海打鱼,没再回来过,风浪过后,海上就只有一个失去了船桨的小渔船孤零零飘着。


  于是村里的人为徐大哥愤恨起来,照理说徐大哥那样的好身手,怎么会突然葬身鱼肚了呢?一定那婊子,大家统一了意见,是那婊子败坏了徐大哥家的运气,妈祖娘娘才没有庇佑他。


  群情激愤之时,大家拿上棍子就往徐大哥家走去,把门踹开以后把阿珍推推攘攘到了村西北的粪池边上,就要用人类最肮脏的排泄物来对阿珍这个罪魁祸首进行最神圣的审判。


  用棍子!用棍子!人群大喊着,对了,这时他们突然想起来这女人是不能乱碰的,身上还带着脏病呢,于是为首的男人用棍子将阿珍轻轻一挑,阿珍就落入那个粪池之中了。


  她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和阿母站在拥挤的人群外头,努力向里挣着胳膊,却挤不进去半个脑袋,只闻得到四面八方的粪臭,阿珍掉落的场景在她心中全凭想象,她坚信着阿珍就像是一只单薄的蝶,风轻轻一吹,甚至都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拍倒在污浊之中了。


  等到人群散去,粪池边围观的人群只剩下她和阿母两个人,阿珍被糊了一脸粪,一动不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一直沉默着的阿母突然大步走了过去,奋力将阿珍拉扯了上来。


  天快暗了,乌云密布,只剩天际处的一线光明,三个女人孤独地站在这里,没有人想要离开。空气中是屎尿的味道,几只虫子扑棱着翅膀徘徊着,没有人说话,她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冥冥之中的召唤,刹那间突然电闪雷鸣,铺天盖地的雨就像一张大网,将她们牢牢地盖住了。


  这简直不叫风,她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和风,这怎么能算风雨呢?这简直就是风在狂怒,风在大喊,风在嚎叫,风雨把世界都吹翻过来了,天地都在震动哇。


  从天而降的雨水把阿珍脸上的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她惊奇地发现原来阿珍真的是在笑啊,阿珍盯着大风大雨,用口势对她说,看,这才叫风雨哩。


  阿珍后来带着儿子远走了,可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两只又大又圆湿漉漉盯着她的眼睛,清澈得可怕。


  一定是妈祖娘娘刻意降了这场雨,她想,为的就是告诉她们,女人就是这暴风雨前漫天的云,水做成的一般包容透彻,却扛得住任何狂风暴雨和风沙的侵袭。


  风打不倒一个女人,更打不倒一个母亲,因为她们从来就是在风里生长。
                         


  孩子是在第三个月的时候意外没了的。她在医院的病床上从昏迷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丈夫疲惫不堪的脸。丈夫不说话,她也不开口,但是隐约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费力地伸出手,丈夫也赶紧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世界很安静,两只手紧紧握着。


  晚上丈夫在医院陪床,夜深了,她睡不着,她知道丈夫也没睡着。这个孩子他们等了太久,省城的医院他们去了不止一次,年纪越长,她的心里面就越着急,就好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火烧得撩人,这火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游走,牢牢锁住了她的小腹,她幻想着从这火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小女仔,扎了两个小小的羊角辫子,抱住她的手臂摇呀摇呀,亲昵地依偎着她,叫她妈妈,突然小女孩又遁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她想要大叫,却猛然惊觉原来她已经失去了这个微小的希望。


  深夜里静得可怕,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睁开眼睛,看到对面床上丈夫也还大大地睁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月光,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月亮的光还是濡湿的泪水,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孩子没了,这事瞒不住。出院的第二天,家里的门铃就响了起来,打开门,燥热夏天里的热浪涌了进来,热气朦胧中她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摘下被雾气弥漫的眼镜,瞅近了一看,真是她那七十岁的阿母,热气笼罩着阿母瘦矮佝偻的身子,黑汗从额头上留下来,流进阿母一脸沧桑的沟壑里。


  阿母风尘仆仆地给她带来了一大袋子海鲜山味,还有一根灵签,阿母说是从妈祖庙里求过来的。签翻过来是这样一行字:劝君把定心莫虚,天注衣禄自有余,和合重重常吉庆,时来终遇明珠。


  这是个好签,上好的签,阿母跟她说孩子的事不用急:“就像是那个浪一样,今天没赶上,明天还能再来。”


  阿母的表情很认真。


  那段时间真是她人生中的低谷,孩子没保住,工作的出版社不景气,她被裁了员,但她谁也没说,每天照旧乘着公交车出门回家,只是没有一个目的地。调气血的汤药一碗碗灌下去,肚子却没有半分动静,她都快要绝望了,这难道是妈祖娘娘的旨意吗?是妈祖娘娘觉得这人间的风雨太大,才几次三番不肯让她的孩子来这世上受这一遭?一次在公交车上,她听到一个老太太大声打电话说:听我的没错吧?就是得吃得补,吃好了,才生得出来大胖小子啊!”车上的人都悄悄笑了,她也笑了,她觉着这笑里头都是那中药灌进胃里时苦涩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真是不想撑了。


  就在那个晚上,当她灌下最后一碗汤药,准备把一切向家里坦白的时候,话到嘴边,什么东西在她胃里反复翻滚,终于她吐了出来,这几天她总是反胃,以为是自己心情不好带着肠胃也不好。


  阿母不听她讲,非得让她测一测,丈夫以五十米短跑竞技的速度飞快地买回来一个验孕棒,一测,竟是两条杠,中了!她笑了。阿母说,这都是庙里的妈祖娘娘保佑哩,得亲自回老家一趟,去干嘛?还愿呀。


  阿母笑眯眯地双手作了一个揖:妈祖娘娘保佑,这一胎一定稳稳当当。


最后:雕像


  从妈祖娘娘庙里出来,天边已经刮起了风,风声呼呼的,挟着几粒沙尘,她知道雨要来了。丈夫和阿母去把车子开过来,她在庙前的石阶上安静地等着。


  风沙打在脸上,她想起八年前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安排她和同事一起去北京学习,那是从小渔村里走出来的她第一次去北京。来接他们的车子路过北京八环外的一处工地旁的时候,她看到了非常难忘的一幕:是一处还没搭建成功的施工现场,北京冬天的风太大,到处都是扬尘和灰霾。


  工地上有几个给工人住的集装箱房,一个怀孕的母亲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旁边,肚子已经很大了,非常吃力地坐在凳子上,她的身旁是一个不过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正在非常快乐地玩着吹泡泡的游戏,那个母亲就很安静地在旁边看着她。风尘太大,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几个眼尖的同事也看到了这一幕,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同事们都在感叹着一个母亲的不易,只有她不置一词。那时候她太年轻,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愚笨,如果没有办法给孩子好的生活条件,不如不生。风太大,模糊了车窗里的视野,这个母亲和这个小女孩的身影过客一般远去了,那母亲一定不会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偶然路过的人对她的生命发出过如此同情的唏嘘声。


  直到多年以后,当她真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再次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场偶遇时,她才知道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笨。那个母亲和小女孩的身影好像雕塑一般,顽强地伫立在大风和沙尘之中,风越大,她们的身姿就越挺拔。


  活了几十年,直到此刻,站在妈祖庙前,感受着风沙的粗糙,她才好像充满敬意般地窥视到了生命的一角谜底。


  风烈呀,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唱着霸王乌江自刎的楚歌,雨一点一滴落下来,越来越大,就像是战士的长矛,向着这片贫瘠的沙土地长驱直入,风沙猛呀,打进她的皮肤纹理,填平着人间留给她的道道沟壑。她一动不动,就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粪池边的下午,她终于成为一个雕像了,妈祖娘娘用这片饱经了风雨的泥土捏成的雕像,污泥上长出的鲜花般的虚幻世界里你看得到人们的轮廓,听得到人们的谈笑,嗅得到人们身上名贵的香水味,但你永远看不到这样在风沙里屹立着的雕像。


  她微笑着,很多年前她逃离了这里,很多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沙尘铺天盖地地要将一切撕裂,天昏地暗的世界里阿母撑着伞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她听到阿母呼唤她的声音,这声音和以前一样急促。她没有回答阿母的召唤,而是把手放在小腹上,风雨之中一只灰突突的鸟儿正猛冲向天边的一线光亮,她听得到一个小小的心跳在狂风骤雨之中强健的搏击声,风越大,声音越清晰,一个萌芽的生命正在蛮横,用力,粗鲁,尽情地敲响这个世界的大门,要把四肢伸出母亲子宫的束缚,双手并用在这个大风的世界里怒吼着爬行。她感觉到了这份内在的震动,心潮澎湃,她突然想要大声地歌唱,感动的力量简直要叫她站不直身子了,她的手指悄悄痉挛着,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等到阿母终于从风雨里走到她跟前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女儿雕像一般不动声色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了。


编辑 高圆圆

审核 游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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