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晨星
上次我回家探亲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覆盆子结果的时节。
苏家岭是覆盆子的集聚地,要想吃个尽兴,去那儿摘果子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挎着小竹篮子,兴致冲冲到了苏家岭。
春风十里,春林初盛,山里的草木郁郁葱葱,缀着数不清的红色果子,十分惹人喜爱。我左顾右盼,思寻着从哪儿下手,视线所及之处,却被一抹白色牵住了目光。眯起眼睛仔细看,原来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孤零零地落在绿色枝头,如展翅的蝴蝶。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它的枝蔓上,这才发现原来这朵白色小花生长在一座隆起的小土丘上,虽然土丘被绿色环绕,但仍可窥见它的原貌。我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愣在那里。
一、原来会有这样的眼睛
我六岁转到外婆家读小学的时候,心里是既高兴又忐忑的。
那个朴素低矮的教学楼里,储存了我整个童年最快乐的记忆。
有人说,班里最优秀和最顽劣的同学是最不容易被忘记的。现在想来这话丝毫不假。我能清楚地记起很会照顾人的学霸班长的样子,当然……这个优秀孩子的对立面就是不良少年何子建。
说起来,我“认识”何子建应该先于转学之前。报到那天我背着小书包在狭小的公交车里随人流挪动,后面突然挤过来一个人,不耐烦地把我往旁边一推,挤到后厢的空位上坐下了。我的鼻子撞到扶拦上,痛得差点掉眼泪。我是个记仇的人,当下就记住了这个毫无礼貌的人的样子。
下车之前我偶然看到他的眼睛,这真不是一双让人看了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墨色重得化不开,没有小孩子眼睛该有的流光溢彩。就好像,里面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束缚了它的生机。
二、留守儿童都是折翼天使
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那个毫无礼貌的人了,而且变成了他的同班同学。
第一天来校上课,班主任刚把我这个转校生介绍给大家,隔壁班老师带着一个女生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杨老师,杨老师!”
老班有预感地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班何子建!把别人家小姑娘打成什么样子!你看看,看看!”
我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那个被打的小女孩,她脸上还有泪痕,手臂上被抓出血印子,肘部血肉模糊,看起来像是刮起在石头上。再仔细观察额头上也青了一块。
我感觉杨老师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了,看得出来她也很愤怒。何子建被她揪着耳朵拽出了教室,只是眼神漠然地看着她们,仿佛什么事都与他无关。杨老师颤抖着声音骂他,要他和女孩子道个歉,何子建置若罔闻。
我看得心惊肉跳,哑了半天才挤出一个字,“他……”
新交的朋友鸭鸭把手一摊,向我解释:“反正他爹娘都在外面打工,没人管他!天天打架,欺负女生,疯子一样!”
接下来的生活果然应证了鸭鸭的话,何子建天天跟人打架,脸上总是挂彩,却毫不在意。而且他不仅和男生打架,还打女生,我看到过很多次他揪女孩子的头发,把她们摔在地上。有时候我们在路边等车,他来了,随手一推就把人推下路基。
这样的孩子,着实让人感到恐怖。
我第一次见他只觉得他眼睛毫无生机,后来慢慢明白,原来是没有感情,没有温度。
当然我那个时候没有想过,如果何子建的爸爸妈妈都在他身边,他会不会是个听话的孩子。
三、回家路上的噩运
其实在这里像何子建这样的孩子不算少见,外婆家附近的刘清盎也算一个,刘清盎是隔壁班的男孩,我搭车经常会碰到,他在我家后一站下车。
在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刘清盎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在我下车后往我身上倒水,我还没弄明白哪来的这么多水,就只听见远去的公交车上一个男孩戏谑的笑声。
后来我知道是他在捣蛋,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跑,有一次没注意脚下的石头,一头栽在地上,刘清盎嘲弄的笑声适时传来,我终于忍不住,抱着书包蹲在马路边哭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得我浑身一颤。这双眼睛和何子建的一模一样,一样地倨傲,一样地倔强,一样的冷漠。
我又想起他上次扯坏我的书包拉链,我只好一边吃力地提着书包一边想把拉链拉好,刘清盎站在我身后,踢了我两脚,我一下子滚进了田沟里。心里顿时一阵寒意。
四、他们不知道乐极生悲
日子过得飞快,我就读四年级了。
正好赶上学校放假,走读生和住宿生都要回家,马路上等车的人很多。
车子来得太慢,男生们都在附近转悠着玩。我在烈日下等车等得心烦意乱,自然极度敏锐地听到了围在一堆的男生兴奋的议论声。我扭过头,看见人群中有谁抛起了件东西,等我看清抛的是什么,差点尖叫出来,是蛇!真的蛇!
蛇落下来,刚刚跑过去的人捡起它又开始抛。我认得那个人,他是三年级的学弟,何子建的跟班。显然是他捉了那条蛇,嫌无聊抛着玩。
眼看蛇离我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地后退。可那个男孩还是注意到我了,下一轮的平抛运动目标直奔我而来,我看见空中蛇棕色的花纹,还有扭动的身体。我连退好几步,压根儿没发现后面有蹲着玩弹珠的人,于是直接从一个人身上翻身过去摔倒在地上。
四周传来一阵哄然大笑,我抿紧了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闹剧过后,一切终归平静。三年级的男孩子跟何子建说要去马路对面买东西,就蹦蹦跳跳去了。悲剧就在那时候发生的。
我正背对着他们,听见拖楠竹的车轰隆隆驶近。因为快速还带着与路面摩擦的尖锐声音。
何子建骂了一句脏话,“咔嗒”的闷响和重物碾过棉花般的声音与众人的喊叫一齐响起。
似乎载着重物的车停下来了,大家都跑向一处。我猛然回头,何子建躺在马路中央,身上不断有血涌出来,好像空气中都弥漫着腥味。三年级的男孩坐在离他米来远的地方,脸色苍白,手抖得厉害。有人想去握何子建的的手,跟他说话,但他谁也没看,他盯着天上,目光灼灼。何子建似乎欣慰地牵扯了下嘴角,把呼吸放轻,慢慢地,有点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不敢看别的地方,怕被吓到。慌乱的众人在我眼中变成了静止的背景,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鸭鸭惊吓地来拉我:“星星,我们快点走吧,别看了!你的脸都煞白的了!”
我木讷地被她拉着走,脑袋里一直在想刚才的场景,何子建闭上眼睛前光彩灼人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是有热度的,他是在想,他做了唯一一件对的事情吗?
五、有些人隐晦地寻找光明
何子建死了,被埋在苏家岭。
盛夏本来蝉声躁乱热浪翻滚,苏家岭青翠修长的竹子把这一小片世界同外界隔绝开来,没有躁鸣,几缕清幽的阳光洒下来,偶尔有一两声婉转鸟叫,这真是个安静的地方,或许可以让一个孩子的心静下来。
我和鸭鸭去苏家岭看过一次,轻风把竹子吹得沙沙响,不会冷,很干净。
鸭鸭在小土丘边站了一会儿,捏了几朵小花上去,没头没尾地说:“我没想到……唉,挺可惜的。”
我听懂了,所以没接她的话,自言自语道:“以前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又一阵风吹过,我低垂了眼眸,迟疑地说出下半句。
“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在我长大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些人,用乖张和暴戾来掩盖内心的迷茫和孤独。没有人不渴望光明,只是有些人把自己藏起来,隐晦地寻找光明。
之后没过几年,我不在外婆家读书了。有一次,我带着大堆行李回来看外婆,好心的售票员帮我把行李提下车后,我在路边再也没办法摆弄它们。
我开始焦虑地东张西望,结果发现马路上方远远走来一个人,是刘清盎。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躲开,然后决定装作没看见。说真的,看到他让我很不舒服。他那双和何子建相似的眼睛,总让我强迫面对一些事情,比如说那天何子建血肉模糊的场景,他的父母哭天喊地的场景,他年迈的爷爷奶奶巍巍颤颤地拄着拐杖伤心欲绝的样子……本来有些事情我记得迷迷糊糊或者根本不想记起,可如果我看到那双眼睛,它会像利刃把纸划开,露出原原本本血淋淋的惨状。要知道,完整地记着一场死亡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但刘清盎径直朝我走过来了,他好像知道我为什么呆在这里,一边帮我提起几个最重的行李一边很自然地说:“回来了啊?”
我强忍住因内心恐惧而产生的抱肩缩成一团的想法,敷衍地应了个“嗯”,眼睛却盯着他提起的箱子着急。然而他丝毫没有给我说出“那什么,多谢你的好意还是我自己来吧。”的机会,提着箱子往我家去了。我也只好拿着其他行李跟在他后面。
刘清盎帮我把行李放到楼下,整齐摆好。我松了口气,对他笑了笑:“谢谢啊……你要不要去我家喝口茶?”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仿佛不真实地即将消散。我现在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发现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冷峻死寂,里面有了柔和的光彩,终于……一点也不像那个人的了。
我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叹了口气。刘清盎跟我告别离开了,我无暇顾及他远去的背影,愣愣地撑着脸在想一些问题。
六、秋叶凋零从生如夏花开始
我一直喜欢诗人顾城,但妈妈说那是个心理有问题的人,坚决制止我读他的诗。好吧,这话我从没听过她的。
顾城的诗对于我来说有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一个魔幻的旋涡,另一头或许是罪恶的深渊,或许是他的天堂。
我不否认他的人格可能有些缺陷,但我相信他在写诗的时候一定是怀着一颗单纯柔软的心在创作一个个奇幻国度。
我一直觉得顾城的诗只可传意会不可言传,他的很多诗没有明确的对象,如果一定要解释出来会变得模棱两可。他的诗有时候是孩子的涂鸦,有时候是黑暗童话,有时候是学者的沉思,有时候是清新的初恋……
那个写“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顾城,在表达他追寻美好事物的人生信仰。他是个在浊流中纯粹地追求美感的人,但他用了极端的方法。
顾城的诗中涉及到一种人生,我觉得用来形容何子建和刘清盎大概最合适了。
他说,花开如火,又如寂寞。
七、不会只留下黄昏的青冢
眼前又浮现那朵白色小花,思绪被拉扯回到现实,只是刚刚想了太多事情,脑袋有点儿昏沉。
我盯着那点耀眼的白色认真想了想,最终提着空篮子离开了苏家岭。
我说过了,这是个很好的地方,何子建躺在这片竹林的怀抱里,安静地睡眠。小土丘上的绿色几乎要将它的原貌遮掩,把一切笼罩在青翠中。我知道人心的藤蔓也会飞快生长,把记忆捆得严严实实,囚禁在绿色里。何子建会从人们记忆里慢慢淡去,也许后来,再也没有人记得。
他在黑暗里沉睡,但这片光明的世界都是他的,没有人可以夺走也没有人来打扰。
他在黑暗中拥抱这个世界的光明。
编辑 王莉丹
审核 郑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