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诗秒
第一天
矿井的通风道突然坍塌,我们被困在了煤矿里。
经过一阵手足无措的骚乱后,我们赶紧加固支护,以防再次坍塌冒顶。随后便躺在压风管路附近吸取足够的氧气,静静等待救援的到来。
我们不敢说太多的话,也不敢走动,就怕带来的水和食物过度消耗。
寂静一下席卷了整个世界,我闭着眼睛,想起矿友们玩笑一般的叮嘱:要是遇上了冒顶,可别有太大的希望,有些老板……不稀罕你们这些小孩的命。随后他们又哈哈大笑,说:“他们哪里是不稀罕‘小孩’的命,他们啊,是不稀罕人命!”
绝望一点点爬上我的心头,眼前顿时出现许多白色的小点,密密麻麻,时隐时现,耳朵像是被一层膜覆盖,听不见别的声音,只能听见我如雷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犹如山石落入海中。
我不想死,我才十七岁,阿妹的学还没上,她还在家里等我。
第二天
我被歌声吵醒,脑袋在那一瞬间粘稠得恍如煤渣混入了泥水,让我以为我是在矿上的宿舍醒来,而不是在这漆黑的矿洞里。
"别唱了,"李哥出口制止了老水,“留点口水吧你,尿都被你哼出来了!”
老水挽尊般又哼了几下,才渐渐减小音量,最后完全闭了嘴,又恢复了安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李哥打开了矿灯,光束在我面前一闪而过,随后定住——分吃的了。
我们带来的粮食不是很多,洞里一共有四个人,一人一天分两口,顶多只能撑三四天,要是那时候还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而我们的尸骨在多年后才会被发现,没人知道我们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会有人来探究我们为什么会死在这儿,他们会冷漠地看一眼,随后撇开头,心想:哦,原来这里死过人。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第三天
今天没有人来救我们。
第四天
今天没有人来救我们。
第五天
我想我阿妹了。
阿妹不是我的亲阿妹,她是我在山上捡到的,所以我阿妹叫小山,她没有父母,我也没有父母,我们就成为了一家人。
我读过几年书,是以前城里来的大学生教的,他教了几年书,村里所有的大人都讨厌他,觉得我们在山上建的教室占用了他们的地盘。于是他们嬉笑着拆了我们上课的房梁,把上课的同学都拉回家,让他们耕地、种田,夜间吃饭时,摇头晃脑说一套读书没用的陈词滥调。
老师试过反抗,遭来了村里游手好闲的青年一顿毒打。然后,他就背着他的大背包,头也不回地坐上拖拉机,翻过一座座山,回他的大城市里去了。
我问他还会回来吗,他说,不会。
他又叹气,说:”这里的山太多、太深了。”
这里的山到底有多少?
我跟着老师离去的方向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路上只有常见的绿林小溪、蛇虫鼠蚁,村寨人家,怎么也看不到老师说的五彩缤纷的世界,他说得对,路太远、山难走——我不想再翻了。
突然,这片安静得只有鸟鸣蛙叫的树林响起婴儿尖利的哭声,我寻声,发现了一棵大树下、裹在大红色布料中的阿妹。
我抱起她,环顾四周,蝉鸣蛙叫扰人,这树林里没有第三个人影,但重重草木中,兴许就有她的家人在观望。
我们都被重要的人抛弃了。
阿妹叫小山,我深信,她是山神赐予我的家人,她的家人不要她,我来要她。
不知道阿妹现在有没有吃饱?工友们会分饭给她吗?她阿哥几天不回去,她会不会吵着闹着要找我?阿妹该读书了,这几年攒的钱一定可以带她去更好的地方,读比我还多的书……
我们带来的食物吃完了,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席卷了我整个身体。
第六天
我们吃上了煤渣,吃得嘴边都是黑色的口沫,黏糊糊的,老水也不哼歌了,因为带来的水只够喝两天。洞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我们不敢多开矿灯,就怕电量用尽,把我们唯一的光明消耗。
黑化成了不可见的粘稠丝线,勒住脖子,只要稍一动弹,就会把你拽入窒息的境地。
水也一天天变少,幸而李哥有先见之明,叮嘱我们把尿装起,以备不时之需。
我问李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李哥在黑暗中回答我:“快了。”
和我一样大的浩子打开了矿灯,光布满整个矿洞,恍得我的眼睛一时睁不开,半睁眼看向浩子的方向,只见他拿起铁皮的水罐,还没扭开,就仰头作势要把里面的水喝光。
李哥反应快,腾地站起,想去阻止喝水的浩子,可为时已晚,一大片水渍洒在了他的脸上,闪着银光,美丽得让我产生了错觉,好像听见耳旁有泡沫破碎了声音。
水罐掉在地上,为数不多的水从里头流出,浸湿黑煤土地。我赶紧捡起,将水罐左右晃动,冲着望过来的老水和李哥摇头:喝完了。
一向温和的老水冲上前摁倒浩子,被李哥拦下,分离了老水和浩子。老水颓废地坐在地上,两只饿得像鸡爪一样的双手狠狠薅自己头发,他许久没哭过,脸皱在一起,欲哭无泪,好半会儿才挤出几滴眼泪,在满是煤渣的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痕迹。
他只是哭,没有说话,他当了这么多年矿工,沉重的工作压着他的身体,苦难一直环绕在他的身边,空有一张嘴,从不会说出自己痛苦和难过,闷在心里,把一颗心熬得苦苦的,永远都不痛快。
"老水,"我安慰他,声音却因为缺水而嘶哑,“很快了……”
老水没有回答我,捂着脸继续哭了。
第七天
今天喝尿差点吐了,还好咽下去了。涩涩的。
第八天
今天浩子好像反应过来了,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们原谅,我们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去计较,只好原谅了他,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分给我们。
这回换李哥忍不住了,挥了他两拳,随后搜他的全身,搜出几块巧克力糖。
李哥:“人都快死了!你还藏!”
李哥扒开一颗糖的外衣,扒拉开我的嘴,我虚弱的身体无力反抗,硬生生给我塞进嘴里:“你兄弟都快饿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他把吃的都让你一勺,你有心吗?浩子!”
我说:“李哥,想活着没错,他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李哥打断我:“整天下工去读你那些破书,书都读歪了!你家里就没有妹妹!犯得着这时候还替他说话!”
我知道李哥在为我打抱不平,无力地笑笑:“谢谢你,哥。”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把一颗糖也塞进老水的嘴里。
李哥已经四十多岁,父母早已去世,他没有妻子、儿女,但他有一条狗,养在工地里,阿妹很喜欢它。
我们问李哥为什么不娶个老婆,李哥只是说,我和你们不一样。问哪里不一样,他就不肯说了,沉默片刻后才吐出一口烟,笑笑,露出一口黄牙:“这些都太重了,背得太重,人就走不远,也活不好,我现在……多好。城里人都管这……叫自由。”
我将视线从李哥身上离开,浩子还在那跪着哭,我用脚踢踢他:“别哭了,好了……会出去的,出去以后,你可是要请我们吃大排档。”随后又小声说:“谢了,把糖分给我们。”
第九天
我已经可以就着尿吃糖了。
第十天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好多年没见过的老师,老师穿上蓝色的、干净的西装,戴上了一副金色眼镜框的眼镜,斯文的很,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他看着我,也不说话,等我跑上去要和他说话时,他就突然间跑进了雾里,脸孔也被浓雾遮挡,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追进雾里,一挥手,雾便全部散尽了,老师却不见踪迹,随后轰隆一声,惊雷响起,面前出现了一座大山。我正要仓惶逃走之时,大山里传出了小妹清脆的叫声:“阿哥!”
被这叫声惊醒,我后背一片汗津津,喘着粗气,眼睛发酸,竟有些想哭了。
我嘴里念叨着化学元素表:“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
这是老师最后教给我的东西。
我想好了,等出去以后,就去学一门手艺,去学修车,去修大货车!他们说修车可挣钱了,那些零件动不动就五十上百的……等学成之后,我就自己租个店面,自己修车当老板!
第十一天
还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第十二天
他们不会放弃我们了吧?
第十三天
糖吃光了,又要开始吃煤渣了,还别说,煤渣吃多了还挺好吃的。
第十四天
又一次睁眼,眼前还是黑色,鼻尖还是熟悉的煤的味道,但有什么声音在耳边……
我猛地站起——那是嘈杂的人声!但我害怕那是我的幻觉,屏息停了一会儿,这才欣喜若狂,拿起锄头,一下下击打煤块,希望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李哥他们也被吵醒,大声喊:“咱们在这儿!”
我们在这!
煤堆被一块块挪开,我看见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光中还漂浮着黑色的细小微尘,我脑袋中一片眩晕,身体无力地向后退好几步,幸而有手里的锄头支撑才不至于倒地。
我们向后退,退到了无可再退的地方,以防被搬运误伤。我们的身体已经无法承载劫后余生带来的喜悦,瘫坐在地上,明明眼睛还未适应光明的到来,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光一点点铺满这黑暗的洞里,一点点照亮那颗枯竭却渴望浇灌的心。
光来了,穿着红色消防服的他们也来了。
在一片救援声里,我们被抬上了担架,意识因为放松而开始迷离。在各种声音交杂中,我听到了最响亮的声音,那是阿妹在叫我:“阿哥!”
她一直在等我。
完
编辑 黄妹芬
审核 郑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