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极轼
一
夏明甫踉踉跄跄地走到这条街上,他斜眯着眼打量四周,十几年过去,这里变化颇大,但旧南街的轮廓还在,让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南街是归县的老街,说是南街,其实是在归县的东面。
这街可不繁华,政府一路向西发展,渴望离市里更近一点,也就无暇顾及南街,上一次南街被政府注意到,是四年前市里的领导要把这里打造成文化古街。
指令一下,全民动员,门变成了红漆旧门,墙用漆涂成古砖的样子,连带沥青路也翻起来,换上了粗糙的石板,在原水利电局旧址的篮球场上腾空而起一座恢弘的“提督府”,一时之间似乎真的热闹了不少,在县西买了新房的,料想县东又要成为新的发展地,也凑热闹回来住了几天,然而不到三个月,市里领导被革职调查,南街又冷了下来。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夏明甫来到这里,想来也不会有故事发生……
夏明甫不想过来,这里曾是他的家,但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他在市里打工七八年,本来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天杀的领导下厂审查,动情地摸着他的手说要给他这样的残疾人士加工资,第二天领导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被赶出厂去,厂长原话是这样:“来一任领导给你加一次工资,上哪找这么好的事?”
找了半年工作,毕竟年纪大了,还断了手指,只好回归县来捡瓶子。
在县西的广场旁待了四年,毕竟繁华,多少也好捡些垃圾,住在地下管道,除了下雨基本也能凑合,但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总和他过不去,据说是北京那的记者发了相关报道,搞得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连带着把地下管道的入口给他封上了,眼瞅着活不下去,路人丢给他三十块钱,虽然丢人,但保命要紧,摇身一变,夏明甫也就成了乞丐。
当乞丐的也不止他一个,他在城西当乞丐混了几周,就在昨天,不知哪来三个和他一样讨饭的,二话不说把夏明甫一顿毒打,说是抢了他们的饭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抢饭碗”了。这一顿把夏明甫打得鼻青脸肿,他满腔委屈不知从何说起,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收拾收拾碗和两件衣服——说是破布可能更为贴切,狼狈地来到了这里。
“让我滚,我在这长大的!你们让我滚,不要脸的东西,一群混蛋旮沓球。”
他骂骂咧咧地靠在写着“南街”二字的路牌下,昨晚本想在城西的垃圾桶旁睡一觉的他,又被那群王八羔子扒出来打了一顿。现在狼狈地来到这,正是困意上涌的时候,他眯着眼,睡起觉来。
一直到醒都没人吵他,城西最好的一点就在于人少安静,他用那本就满是黑垢的手搓了搓还有点血迹的眼睛,看地上,竟然多了两个包子,旁边还有个一次性塑料袋。
他拿了包子,想去开袋子,看袋子上贴着一张写着字的纸条,于是把纸条撕下来,读:
“看到你在这睡了一早上,以前没见过你,给你买了两个包子,袋子里有药,把伤口涂一涂吧。”
掏出袋子,药是新买的,塑封还没拆开,他有些惊讶的想:一定要见这个人一面。
至于为什么想见这个人,则是他的另一份惊讶了。
夏明甫手牙并用,撕开医用棉的包装,那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白,他不忍心把这棉弄脏,就把它放进兜里。又把药液倒在手里,涂在脸上,药液和泥泞伴着血迹,使他更显几分狰狞,他看着路牌上反光着的自己模糊的轮廓,有些不自然地咧嘴笑,他意识到,自己该洗把脸了。
涂完药无事可做,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街道,夏明甫长叹了一口气。
这街上人忒少,只有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正走过来,他歪着脑袋打量那两个孩子,苦涩道:“全山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他有些难过,便定定地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一起朝他走过来,女孩俯下身想给他扔几枚硬币。
还没到跟前,跟女孩同行的男孩轻轻把女孩拽到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硬币,抛在夏明甫面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在意,这些日子里眼神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不会再觉得这是侮辱,毕竟这本就是他这样的人的专用的。
至于他这样的人是怎么样的人,他也还没想不清楚。
那女孩倒是扯了扯男孩的衣领:“阿义,别这样。”
女孩看着夏明甫,怯生生地开口:“你为什么做乞丐?”
夏明甫哑着嗓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颤抖着,想了好久,他说:“我活该。”
女孩瞪大了眼睛,对夏明甫笑道:“叔叔,你应该往好一点的地方想!”
这女孩实在是童言无忌天真烂漫,夏明甫回她一个笑脸,点点头。
那女孩转身要走,叫阿义的孩子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吐出来,骂道:“给你钱你都不说谢谢,真没礼貌!”
夏明甫没有理他,女孩转过头来拉阿义,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赶紧离开,夏明甫看着那个叫阿义的男孩,想道:全山像我多一点还是像陆青多一点?最好还是像陆青一点,我是个窝囊废……
坐在路牌下直到夜晚,他起身看附近的旧楼,古街的旧楼门口都装有水龙头,应该是车主人为了洗车方便,特意安装的,但很多水龙头上都装了锁,他骂骂咧咧地走,边走边找,不过两三家,看到不上锁的,赶紧上去洗了把脸,又就着水喝了几口,想到河从城西过,这里是没地方洗澡的,夏明甫把头怼到水龙头下面,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得头凉彻,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残衣泥背上,让人未免想起葬身沙漠中的冒险者,也是这样满身狼狈。
他回到路牌下,重新涂了药。斜靠路牌,抬头就着路灯看着星星,看着看着又把目光垂到了右手上。
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手,因为中指耷拉着下垂,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而小拇指则是完全不见踪影,像是天生就只有四指的人,中指又在成长过程中夭折。
他伸出左手去套住右手,不断地摩挲,不知想起什么,眼泪溢出来,止也止不住,便哽咽着,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过来,自己的面前又多了三袋小笼包,这已经够他顶上一天了,只是给他这些东西的人到底是谁?
他有些疑惑,就着晨曦,扫视着经过的路人,谁都像会给他早餐的人,但是看谁也都像想把他一脚踹开的人。
他苦笑一声,对着小笼包说了一声“谢谢”,一口一个吃了起来,他想起,第一次去看夏殊雪,自己也给她买了笼小笼包。
吃完包子,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左手拿笔,用嘴拔开笔盖,就着太阳光,龙飞凤舞,不知道写些什么,偶尔停下来看看街上的行人,又低下头去接着写,写了整整一天,到晚上,又像昨天那样看着那两个孩子回家,也像昨天那样去洗头,回到路牌上,想起今天写的东西,这次他倒是没有哭,浅笑着睡了过去。
第三天,他提前醒过来,微眯着眼,装作睡着的样子,打定主意要亲自对那给他早餐的人说一声谢谢。
那人果然又来了,白发苍苍,背还有些佝偻,噙着笑缓缓走向他,这老奶奶很贵气,看着略有些眼熟,好像以前曾见过——这也正常,毕竟自己是在这街长大的,他认得这街很多同辈和老人,只是应该没有人会认得现在的他了。这老奶奶手上还带着玉镯子,像是读过书的人。
老奶奶看了他一眼,感叹道:“安得广厦,安得广厦……”
他听着,有些想笑,又忍住了,看老奶奶放下早餐,他声音有些沙哑地咧嘴道:“奶奶,谢谢。”
奶奶吓了一跳,笑道:“行善而已。”
“行善而已”,以前奶奶也常跟他说这句话,奶奶说,行善能给他积德,想来自己是烂命一条,奶奶积德半辈子,积出他这样子,真是老天不长眼。
他看着老奶奶般皱黄的手,忽然产生了一阵难以言说的亲切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奶奶,你叫什么?”
奶奶惊讶于这样的问话方式,但是不恼他,笑道:“我姓顾。”
姓顾!
他双眼登时一亮,双手举起来想要抓住眼前的老奶奶,这一举动显然把这位顾奶奶吓了一跳,奶奶倒退三步,叫道:“哎呀,小伙子,你想干嘛?”
“对、对不起……”他有些生疏的道歉,低声嘟囔起来:“姓顾,姓顾,你姓顾……我认得你了……”
老奶奶看他的样子,也料到他是在想什么,但有点耳背,后面几句没能听清,只好摇摇头,不再打扰他,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看着顾奶奶的身影消失在老街深处,忽的流下两滴眼泪。
“谢谢。”
他含糊不清地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尝出点味来。
晚上,他在路牌下吃最后几口小笼包,忽然几辆摩托车怼着脸飞过来,这些车的车灯改装过,五彩缤纷,很刺眼,他举起手遮光,猜出来的这个人是混子阿哲。阿哲游手好闲,不是什么好人,一般都在城西偷鸡摸狗,怎么忽然起意来城东了?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他思衬着,怕出事,把遮光的手放下,眯上眼,装成睡着。
阿哲忽然关了车灯,把车停在对面,带着几个人一起,往南街里走去,夏明甫没敢跟上去,低着头接着吃包子,又过了半个小时,他看到阿哲带着那些人鬼鬼祟祟地回到车上,分头离开。
此后顾奶奶再来,自己就算睡醒了也会埋头装作没醒的样子,等奶奶走了,自己再起来吃那些小笼包,吃了半个月,晚上看两个孩子回来,数来往的车,几乎认全了从路这边进南街的人,也看着阿哲他们来了整整半个月。
有天晚上大概一二点,夏明甫被断断续续的汽车轰鸣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轿车和摩托车开始陆续汇集在南街,他听到有个男孩在放声大哭,那声音倒是有些熟悉,带着凄厉和悲切,只是一下子认不清是谁,他想,应该是哪家出了什么大事……这样的念头刚起,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没有顾奶奶的早餐。
他知道发生什么了,顾奶奶是走了,这个自己认识十来年的老阿婆,到死也没把自己认出来……
他依着记忆,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了百来步,就远远看向顾奶奶家的方向,街两旁都摆了办白事时开宴的桌子,但是因为还早,没什么人来,他很小心地向前,想近一点看一眼这座旧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曾是他的家。
走近了,他发现门上刻上了奇怪的符号,想了想,他认出来,那应该是阿哲踩点留下的标记。
他握紧左拳,朝着空气挥了一下,转头看看旧楼对面的另一栋旧楼,那里同样是房门紧闭,他走上前看,那门把手积了层灰。他又失魂落魄地走回路牌边,这回,他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凄凉地笑起来。
头七那天,抬棺的、举白色招魂幡的、沿街哭的,早早从街这边出去,送行的人很多,应该有百来人,最显眼的是跟在棺材后面,两个放声大哭的小孩。
是阿义和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
他忙站起身来,远远地跟在这帮人的后面,一路从城东走到城南的荒郊,看着顾奶奶的棺材被盖上新土,又看着人群散去,只有阿义抱着墓碑旁边的芭蕉树,不愿离开。
待到所有人都走,他小心地来到孤坟前,拜了一拜,然后守在碑旁,直到第二天。
到第二天,他跌跌撞撞地往南街走,经过安康街时,他往小破袋子里一顿掏,掏出十来块散钱,紧紧攥在手里,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安康街离南街只隔几条路,那里是归县最有名的“丧葬一条龙服务”街,他闯进其中一家店,有些胆怯地说:“买一柱香。”
“买香哪有买一柱的?”老板低头玩着手机,笑骂,这才抬起头,震惊地挥挥手:“切切,你来这干嘛,出去!没钱给你。”
“我不要钱,我买香,我上香。”夏明甫急切地说。
“十块,一包。”店主迟疑道,看夏明甫掏出脏兮兮的钱,有些嫌弃地骂道:“啊呀!算了,送你了,送你了,晦气!”
“晦气?”夏明甫接过香,又是惨笑一声,点点头:“是啊,我挺晦气的。”
跟我一起的人总没什么好结果。
他想。
那天晚上,当阿义和小女孩回家时,他拿起那包香,向那女孩子走去。
女孩红着眼,阿义也红着眼,他显然惊动了这两个伤心的孩子,阿义用近乎歹毒地目光看向他:“滚开!你烦不烦!臭要饭的!”
女孩这回没有制止阿义,她只是定定看着那包香,问:“叔叔,你想干嘛?”
“能不能,上香,给你奶奶。”他断断续续地问,又补充:“就是,顾奶奶。”
两个孩子呆住了,看着眼前的乞丐,女孩问:“你要到我们家里上香吗?”
夏明甫惶恐地摆摆右手:“不不!”
那女孩惊讶地叫出声来:“你的手!”
夏明甫把右手缩了回去,把香递给那个女孩,说:“帮我给顾奶奶上香。”
女孩没有拒绝,接过那包香,夏明甫落魄地转过身,重又回到路牌旁,忽然听到女孩小声地说:“我替奶奶谢谢你。”
就这样,他依旧在南街的路牌下“住”,而每天早上的小笼包,倒是没有了。只是从那晚开始,他会刻意到顾奶奶家旁的小巷子里,靠着那间旧楼的墙睡觉。
阿哲很快又回来了,带了一伙人有些鄙夷地冷笑着走到了这旧楼的面前。夏明甫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他已经靠在这墙上等了几晚上,现在,这些人终于来了。
阿哲挥挥手,会用铁丝撬锁的小弟上前,准备开锁。夏明甫冲上去,一把拽住了他。
“你要干嘛!?”那家伙大吃一惊,转过身来,低声咒骂,阿哲也朝他投来凶戾的目光。
夏明甫低声赔笑:“大哥,这家有人住啊,偷不得!”
阿哲闻言,以为夏明甫在提醒他,也就放松了警惕,低声道:“你放心,这家只有一个男人,两个小孩,都住在四楼,三楼的老太婆刚死,我们动静小一些,搜一搜一到三楼就好了。”
看这乞丐不像好心提醒他的主,他冷笑一声,又补了一句:“等我们出来,分几张红纸给你。”
他挥挥手,那小弟又用铁丝想要上前开门,夏明甫急了,一脚踹开那小弟:“不行!有贼……”
夏明甫话没喊出来,就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巴,四周突然陷入死寂之中,阿哲狞笑着看向他,低声:“臭要饭的,老子给你脸了是吗?”
三个人,围住夏明甫,其中一个上前勒住他,一路往外拖,只阿哲双手插兜,跟在后面,冷笑。
夏明甫挣扎不得,被那拖着他的人半推半扯,一行人回到南街的路牌下,把夏明甫重重一推,推在路牌那,围住他,拳打脚踢。
“他妈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阿哲边打边骂,一脚踹在他胸口上,这一脚力度极大,他听到“啪嚓”一声,才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笔记本子掉了出来。
他疯一样扑上前护住那个本子,脚踩在他身上,他眼睛血红,流出泪来。
自己仿佛忽然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暴雨滂沱的夜晚,这样想着, 他咬着牙,发出痛苦地哀嚎。
一辆摩托车从旁边经过,那司机停下来,叫道:“住手!”
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几乎只在一瞬间就认出那个人,他哭得更痛,阿哲他们不解恨地又踢了他几脚,叫骂着散去,那人走上前,扶起他,问:“你没事吧?”
他惨笑一声,抬起头看那个人,咧开嘴,泪也淌进嘴里,他大笑道:“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
那人定定地看着他,呆住了。
二
我没见过夏明甫,从来没见过,一眼都没见过。陆青说我没出生他就死了。
无所谓,他死活都与我无关。但是雪姐告诉我他还活着,既然雪姐喜欢他,那我也希望这个应该是我爸爸的人“活着”。
陆青说过,当初就该去堕胎,生下来我这个孽种,妨碍她做生意。她做的是“掩上门”的生意,这条街的女人大多做的都是“掩上门”的生意,茶楼上第二层每个房间都泛着粉红的灯光,那里是她们工作的地方,也是地下室的叔叔最喜欢去的“休息室”。这条街男人不多,我最亲的是标叔,标叔常来,带他的小弟们来,还有一堆不认识的男人,虽然看着脸熟,有的几乎天天都要来,但从来不住这里。住在这的几个叔叔,都不常回来,他们是住在渔排上的。
渔排在青龙茶楼对面,青龙茶楼建在河上,房子后面半边有八根柱子杵在水面上,撑起半栋楼,另外半边楼的底座,像一块手掌一样,扒拉在地上,这楼依地傍水,拔地而起,倒也显得稳固。楼底和河岸衔接起来,成了一个建在岸上的地下室,地下室外面就是河岸的杂花野草,我和方知酒开玩笑,说这地下室是“海景房”。
每到夏天,我就和方知酒拿了钓竿在“海景房”外面的“天台”——也就是岸边,坐着边唠嗑边钓鱼,这整栋楼是一把方方正正的伞,把我们盖住,挡着太阳,暗暗的阴影罩在我们头上,很是清爽凉快。
河从中间分开,分成一清一浊,往青龙茶楼这边,是昏黄的浊,黄涛涛的水一层接着一层往下游流,像是晕开的泥;往渔排那半,倒是翠绿的,看着就让我平添几分喜欢,像深色的丝绸带子,柔缓地飘向下游。我常觉得这景象奇怪:一条河里分两半水色,好像连水流速度也分了快慢出来。方知酒倒不以为然,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以前这里有一邪一正两条龙捉对厮杀,这两条龙同归于尽,尸体化成血水,彼此交融,就成了这个样子。
也因为靠近茶楼这一边的水太脏的缘故,我和方知酒夏天想游泳,也得央河对岸的叔叔开渔船把我们接过去,才能放开胆子耍水。
青龙茶楼是靠河这边唯一一栋楼,茶楼对面倒是有一排楼,但五六栋楼的门面合起来,才一个茶楼的门面大。
茶楼像是一夫当关一样,镇在整条河上面,连带也镇住了这条安街。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方知酒,方知酒笑着说:“茶楼是标叔这排房子的保安呢!”
这排楼里有三四栋都是标叔家的房子,只是租给我们住罢了,雪姐、陆青都住在标叔的楼里,这些楼旁边是拓展开的巷子,巷子尽头那里是陈姐的家,和方知酒家并排。
他们家后面,就是空荡荡的荒野了——这条街不仅在河对岸,还在城郊,这条河把城分开,却不是平分,只是留了这样一个小角落,把我们包围在里面,就像课本里说的:“遗世而独立”。
从这条街到通往城里唯一的桥要走十分钟。但是那些叔叔还是像我们去上学一样天天来这里——但他们比我去上学积极主动多了。
只有上学的时候,我和方知酒才会往桥那边走,到那时,他会骑着自行车载我去学校。
至于不上学时,就只好待在这条安街上了。
我在这条街长大,我叫夏全山。
我到底是不是夏明甫的儿子,我并不确定,毕竟老妈是这样一个女人,你很难断定你老爸是谁,倒是很肯定自己是个野种。
可陆青信誓旦旦地说:“夏明甫这个王八蛋还有点人性,全山是他儿子,错不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反正也没见过他,叫谁爹不是叫呢?倘若标叔让我叫他爹,并愿意给我点钱,那我也愿意叫上几声爹给他听。
陆青有时候要在租的房子里接客,就把我送到雪姐那,让雪姐带我,雪姐很少接生意,陆青和陈姐接的生意都比她多,所以我大多数时候都跟雪姐过,偶尔跟陈姐过,很少跟陆青过。陆青和陈姐都没她漂亮——这可能也是标叔只来找雪姐的原因。
标叔从来不在茶楼找雪姐,他一般直接到雪姐租的房子里,他来时雪姐会把我放在楼下玩玩具,有时标叔开心地下楼,会丢一两块钱给我,于是雪姐教我写作业时,我便抬头和雪姐说:“雪姐,你一定要让标叔开心!”
雪姐很是生气与不屑地敲敲我的脑袋,说:“赶紧写作业!东扯西扯什么!”过一会,又嘀咕:“那得看他自己争不争气。”
标叔还是争气的时候多,我经常能拿到钱。
有一回雪姐送标叔下楼,标叔看着我问:“这娃子多大了?”雪姐冷冷地说:“明甫去了几年,他就是几岁。”标叔爽朗地笑一声,拍拍我肩膀,说:“你有十岁了吧?”
我点头,以为他又要给我点零用钱,但这回没有,他蹲下来看着我,冷笑道:“你不用读书了,读书没用,等你大了来跟我吧。”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大笑着站起来,一把往雪姐屁股抓去,雪姐站在旁边,没有反应,一言不发,像一座冰山,但那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把我吓了一大跳,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生气,似乎也是我第一次明白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含义,她站在那里,像是十几个拿着衣架要打我的陆青。
但比陆青好看。
雪姐没空管我的时候,就让我自己写作业,写完再回家。我坐在楼下写作业,还没写完就跑在这街上乱窜。想耍了,就去方知酒家找他玩。方知酒大我一岁,和我一起去上学,我两同班,我全班第一,他倒数第三。
这条街上可没有别的好孩子了,方知酒的同龄人只有我,而方知酒妈妈虽然不懂也没有能力“孟母三迁”,但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郑重地找到我,让我辅导他学习,同时也生气地批评他,让他多跟我学习,我只听了“多跟我”几个字,至于是混还是学习,决定权到底在我手里,我果断选择前者,带方知酒一起耍,把他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差了。
他妈不常让他出门,我每次去找他把他从家里带出来,用的借口都是给他讲功课,我千辛万苦拉他去玩,他自然感恩戴德,自愿做我跟班。
于是我就带着这个跟班去边角巷玩掼刀游戏。
掼刀就是分楚河汉界,往对岸投刀子抢地盘,掼刀要去泥泞地玩,但好在我俩都不嫌脏,就一起混在边角巷。边角巷不是个好地方,这条巷子的老鼠和蟑螂没准都认识我,这条街以前也有猫,那些猫可能也认识我,我养不起猫,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会忘记差点因为扔掼刀把它们杀掉的人。
小时候睡觉,这条巷子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传来惨叫声,我说我要报警,雪姐拍拍我的脑袋,叹一口气:“傻子,警车的灯照不亮这个巷子。这里是暗街,不是安街。”
这条巷子有泥污,这泥污里肯定伴上过不同的血,野狗或者人的,但没有人在意,我在意的只是两件事:第一,这里只有晚上会“闹鬼”。第二,这个地方能每天玩掼刀。
这游戏得看扔刀的本事,方知酒扔刀是一把好手,他几乎局局都能赢我,输怕了,我也带他玩弹弹珠和下象棋,这两个他不喜欢,因为玩不过我。我们两个在一把小刀和几个玻璃珠里度过了半个童年。
另一半童年在游戏厅里过,不过去那里要小心别被雪姐看到,雪姐从来不让我去那玩游戏,说那里是茶楼最脏的地方。我虽然听她话,但哪控制得住自己打街霸的手,总是偷溜进去,反正雪姐不舍得打我,看到也只是骂几句,至于陆青,这么说吧,她生活里没有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幸福快乐的。
打游戏我比方知酒在行,虽然我打游戏的钱基本上是他出的,但我打赢了别的人,他比我还开心。
茶楼里面还有一个小房子,昏昏暗暗,我和方知酒探过头进去,烟味太重,被呛了出来。但隐隐约约也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个房间里有更奇怪的游戏机,有的人趴在机子上面哭,有的人桌上堆着一堆烟头,早已漫出烟灰缸。
后来我知道,他们在玩的是比地下室的叔叔们更容易败光家业的老虎机。
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现在,我已经快初三了,因为每天要赶作业,而陆青家显然不是个学习的地方,所以便每天在雪姐家住。
到了寒假,陆青没让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就一直赖在雪姐家,除夕那天,雪姐做了一桌菜,让我跑去叫陆青和陈姐来吃饭。
我先去叫了陈姐,又跑去找陆青,陆青不在家,我就冲到茶楼二楼那,粉红色的灯透出来,我又听到了那些灯光里藏着的声音,那些千丝万缕杂糅的声音像是饭菜的肉香,其中一份肉是陆青。
几个叔叔从地下室上来,看到我,骂道:“娘的,这么小就想来吃果?”
另一个叔叔打趣道:“诶呀,过年嘛,大一岁,长大了。”
我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害羞,硬着头皮拍了拍门,灯光里藏的声音停下来,我隔着门完成任务,飞也似地跑掉。回到雪姐家,陈姐已经到了,我们围坐在小餐桌前,也不等陆青,我自己先开了罐啤酒,开玩笑道:“雪姐、陈姐,今天我在学校学到个成语叫:“举案齐眉。”意思是喝酒举到和眉毛高的地方,是给喜欢的人的尊敬,我也这样敬你们。”
陈姐挑开啤酒的拉环式易开盖,笑吟吟地说:“油嘴滑舌,没有男人是靠得住的,你恩爱什么。”
陈姐的指甲盖是妖冶的红,和雪姐的纯天然指甲不一样,每次看到陈姐的手,我都觉得比雪姐的手更好看一些。就打趣道:“牵着陈姐的手,谁敢不靠谱。”
雪姐听了这些话,挤出一丝笑来,骂道:“你要是靠得住半点也好了,我和你陈姐也算没白养大你。”
陆青拖了很久才到,她来时大家已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我坐在边上喝啤酒,听着她们聊天——不要小看这些聚餐后聊天的姐姐们,毕竟枕边风不是空穴来风,不知道多少劲爆消息能被这些茶余饭后谈天说地的姐姐们爆料出来,也不知道多少孩子是像我一样听着这些故事长大。
我也是在她们的谈话中才知道,那个天天穿着便服来这里的标叔是我们县警察局的局长。
或许这样说来,他的小弟们便是警察了?
我歪着脑袋,冷笑一声,想不出他穿警服的样子。
今年的记者发布会似乎比往年短一些,打从我说出相敬如宾这个词起,雪姐的眼睛就有些泛红,这次发布会,她惜字如金,不时还看我一眼,我虽然只是初三,但在这条街长大,多少也被这些人耳濡目染过,不禁害怕起来:雪姐不会是想吃我这道菜吧!
这样的想法一出,也不知欣喜还是害怕,我举杯喝酒时像是在抖筛糠,间或感受到雪姐看我的目光,热得我浑身发烫。我心想:果然言多必失,今天是我大意失荆州了,这件事决不能让方知酒知道,不然在这条街我也混不下去了,虽然是雪姐,可到底大我一圈,而且她吃菜未免太多!
我愈发坐立不安,和陆青说:“我有点困,先回家睡了。”
陆青骂道:“回什么家!我今晚接生意!你在你雪姐这住一宿!”
过年有家不能回我姑且不管,可陆青你真是当局者迷,没看到我要被大快朵颐了吗!
我叫苦不迭,雪姐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顿时魂飞出九天之外,把手里的酒洒了一地,雪姐笑了一声,还没说话,陈姐抢着笑骂道:“你这孩子,不能喝酒就别喝,怎么跟你爸一副德性,一杯就醉!”
胡说,我明明不止喝了一杯,只是,完了,我的名声要毁在雪姐手里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上雪姐以前留给我的小房间,澡也不洗,就躺在床上。
平时也不是没在这住过,可这回实在是如坐针毡,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了起来:
陈姐的笑声没了——这是发布会结束的征兆。
雪姐上楼的脚步声传来,热水器开火的声音起来了——这是雪姐要洗澡了。
我松了一口气,雪姐洗澡不是一般的久,如果陈姐和陆青洗澡用三下五除二来形容,雪姐就是西天取经,没一个小时洗不完。看来我暂时安全了。
雪姐这次洗澡更久了一些,在等热水器熄火的声音传来的每时每刻,我都心惊胆战,而这个声音真的响起时,又好像是一声枪响,贯穿我的神经,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被子,汗如瀑布下。
雪姐的脚步声不断向我逼近,她果然在我的房门前停下了。
“完蛋了,方知酒,我脏了。”
我长叹一口气,雪姐敲门地声音同时响起,我没来得及回应 她便已经进门。
雪姐穿白色睡衣,步步紧逼,手里好像拿着什么,没细看,我裹着一床厚被,仓皇坐起。
“怎么睡觉不关灯?”雪姐问。
“我!我忘记了。”我把被子抓紧,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害怕不已。有些意乱情迷,眼神飘忽,心不在焉。
雪姐笑了一下 看着我,说……
……
我叫夏殊雪,和夏明甫同姓。是我把夏全山带大的。
夏全山今年得有十五岁了,明甫也走了十五年了。
明甫遇到我时,我俩都二十出头,他是归县人,好像是来朋友家住几天,偷偷溜到这想尝鲜,而我是这街上的新人,那时候没改掉计数的习惯,他好像是我接的第七个客。
他怯懦地想来尝鲜,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问这些够点哪一个。
我、陆青、陈曼三个,连着其他几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圈,几个同来的,上前熟络地抱住那些人,熟练地揩油,他和那些人不一样,而这样的不同不只因为他是个外地人。
他走到我面前,很小声地问:“你愿意吗?”
我没好气:“我不愿意当这种女人,但没人跟钱过不去。”
我带他进房间,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他近乎恐惧地躲开,我哭笑不得:“怎么,还是个处吗?来一夜情还那么畏手畏脚。”
他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几小时的交情也要问名字。”我顿了一下,又笑:“夏殊雪。”
他眼睛亮了起来,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叫夏明甫,我们去散步吧!”
“啊!?”我有些吃惊又有些想笑,我虽然只闭着眼睛被几个鬼压过床,但的确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男人——或许算是男生。
我披了件外套,他倒是又不怕我了,牢牢牵着我的手,带我出去。
我们两个在巷子外的旧街走了两圈,经过一辆三轮车,上面架着小笼包,他叫下那个骑车的老奶奶,买了一笼,递给我。
然后又一言不发,只是拉着我向前走。
我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问:“你想不想出去?”
我惊讶地问:“出去?出哪里?”
他很真诚地看着我,叹气道:“我找个法子,攒钱带你出去,你以后不要做这种活。”
他说这句话时,我们才刚认识半个小时。
带他回去,回到那个闪着粉红色灯光的房间,我把他按倒在床上。
看他的表情,反倒像他被鬼压床了一样。
他每个月来那么一两趟,等我接完客,他就来偷偷牵我的手带我去散步。
我怕被其他姐姐说闲话,就让他以后少来。
他听话了,过了一周,带着钱天天来。给我花钱,只让我陪他散步。
“你很有钱吗?”我问他。
他说:“现在算是有了,过几周,等钱全到账了,我就能带你走了。”
他不再出声,我也不再问,两个人在路上走,他握着我的手,握得我手疼。
他说要救我,但接下来救我的,更像是彭标——至少,后来的这么多年里,彭标一直是我的“客人”。
彭标是被他大哥带来的,大哥是局里一把手,他刚入职,大哥就偶尔带他来尝鲜。
这家伙看着正经,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人,我用稚嫩的技巧挑逗他,结果被蛮横地动作“拆开”。
和他在一起不能当做鬼压床,像是百鬼拆破庙。
彭标连续来了几个月,有天我送他出门,迎面撞上夏明甫,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彭标,他好像知道了这个人是我的常客,脸沉了下来,等彭标走了,他二话不说把我推进房间里——他原来比彭标还粗暴。
他没有再理我,第二天再来,去了陆青那里,倒是没有用散步的招数,只是给了陆青一笔钱,包了陆青三个月,不回归县了,在陆青那住了下来。
他到底哪来的钱,没人懂。
那三个月,我没再接过他的活。
我知道的是,陆青怀孕了,他要用三千块给陆青赎身。
原来,赎身这些话,也不只是对我说。
他真的凑到了三千块,陆青也答应生下这个孩子。他便没有再来找过我了,有时候我站在茶楼门口等彭标,看他从陆青家里走出来。他看着我,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转过身或往外走,再没和我说过话。
彭标有一天坐在我床头问我:“你认不认得那个外地人。”
“就是陆青家那个?接过客。”我很冷的回答。
彭标大笑道:“对!就是那个傻逼!还是个大学生!来跟我哥借高利贷给那婊子赎身。看这小子就是个怂包软蛋,没想到家里还挺有钱,他娘的,败家玩意。”
我知道彭家就是黑白两道通吃,故而没有什么惊讶的,只是听到他借钱来给陆青赎身,忽然有些难过。
“你走吧。”
我看着彭标,下了逐客令。
“你他娘的一个婊子赶老子走?”
彭标的巴掌扇在脸上,我想的是,如果没有接过彭标,被赎身的人是我。
一直到夏全山出生,夏明甫也没有再来见过我。
有一回他从陆青家出来,我追上去扯住他,质问道:“你借高利贷了?!”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忽然又伸手握紧我的手,说:“走,陪我散步。”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把他想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等她坐月子完了,我带她私奔,我爸妈去的早,家里就我一个人,借贷加上房子卖掉的钱,也够赎身了,只是利滚利不好处理……不怕,她本来也只是一个人,我们一起跑。”
“棍棒底下不可能出孝子,倒是更有可能出混子。我绝对不打这孩子。”
“这个镇子好不了了,我们得跑出去。去市里找份工作,当一个人。”
他真的做了十足的计划,具体到怎么逃,具体到在哪落脚,又具体到教孩子读哪些书。
甚至告诉我会有人接应他。
说得详细、说得丰富、说得尽兴。
但这个计划里没有我。
说了整整几个小时,他叹气道:“你回去吧,我十三号就要走了。”
我点头,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已经八点多,彭标正好来。
像以前那样,闭着眼睛没准一切就都过去了,可这次不一样,我睁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彭标,死咬着牙,一声不发,彭标越是激动,我越是牙关紧咬,他扇了我几巴掌,骂娘,骂我祖宗十八代,我没有说话。
他披起衣服要走,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他:“你知道那个大学生要跑了吗?”
雨下的很大,今天是他要跑的日子,下午夏明甫在陆青那看完孩子,就来见我。
他把信封递给我,叹气道:“里面有三百块钱。”
我没有接信封,只是看着他,他没有说话,把信封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夏明甫,你会回来带我走吗?”他快要出门那刻,我问。
“不会。”没有半丝犹豫,夏明甫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回来,你可以问问彭标愿不愿意帮你赎身,总之我不会了。”
“我想带你走的时候,你去找别人,现在你要我回来带你走,不可能了。”他说得好有气势,好有底气,可是独独没有想:如果我不接彭标这个客,我又能干什么呢?他是承诺要来接我走,可是在他接走我之前,我不也要靠这个工作活着吗?
我觉得好笑,怎么一个大学生,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于是我真的笑出声来,我说:“你就像个笑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自嘲自己轻信他的承诺,还是在骂他什么都不懂。
我只看到他耸耸肩,出了门。
无论是我还是陆青,都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陆青像疯子一样的哭喊声响彻这条街,而我在这哭声里,打开了那封信。我虽然识字,但毕竟太久不用到,一时生疏,便逐字逐句地对着信,念第一句:“夏殊雪,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每个字都看的懂,怎么连成句就跟他说的话矛盾了。
我失了魂,接着往下读:“陆青和我有了孩子,我只能和她在一起,以后真能帮你赎身,也不能再陪你散步了,下辈子相敬如宾吧,希望你不要难过,答应你的我一定做到,我一定会赎你出去。”
“想起来,我不该生你的气,你和彭标一起,无非为了赚钱,你一来没钱,二来也得罪不了彭标,万不得已,只能如此。这不是你的错,我却像小孩子一样和你闹脾气,真是混蛋。”
怎么在信里就长脑子了!
“想起来,初见你时,你宽散着头发,配一身白衣,倒也像我自己笔下的女孩一样,真好看啊,你一开口,我就记得你了,你是我书里的女孩,就这样从书页里走了出来,真是老天爷开眼,让我遇到你。第一次完事后,你进房间里洗澡,洗了好久,我在床上走着,心神不定,我在想,你是个爱干净的女孩,是不是,洗澡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是最干净的……”
是这样的,的确是这样的。
我往下读,读这个初次邂逅就看透我的家伙的信。
“等我回来救你,殊雪,你永远干净。”
我把信收回去,粉红色的灯光罩在我身上,像是压住我,陆青的哭声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剜在我心口上,来回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我身上回荡,荡出满身的鸡皮疙瘩来。
就像夏明甫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样,这封信被我锁在了抽屉里,再也没拿出来。
彭标照旧来,但也没和我提过夏明甫的事情,他是死是活,我也不愿去问。
还是留着这个问题吧,不要去揭开。如果下雨那天宽窄巷子里多了个鬼魂,那希望它不要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三
雪姐站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张很破的纸。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应该不是要和我睡觉,我又放心,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
雪姐在床头坐下,说:“我给你讲讲你爸。”
她从来没提过夏明甫,这是大家都不会去提起的人,陈姐不会、陆青或许会在想骂人时顺带骂骂他,雪姐只会告诉我,你爹没死。
我没出声,靠着床头,准备听雪姐说话。
这话到底没说成。
我听到彭标在楼下叫嚷着要雪姐开门,雪姐有些窘迫地说:“以后讲吧,你去开门,今晚去陈姐那里,好嘛?”
好好好,哪有不好的,我不就是个三姓家奴嘛,吃百家饭,睡百家床。
开门,很不客气地瞪了标叔一眼,闯出门去,门外有人放烟花,几声炮声刚刚没有听得隐约,现在却觉得震声刺得全身都痛,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干脆就哭,哭着敲门,哭着抱住陈姐,哭着往她身上蹭,舒服多了,于是抬头问她:“陈姐,我爸到底是怎么样的?雪姐刚要和我说,就被标叔叫走了!她眼里只有标叔,没有我!”
陈姐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爸是个可怜人。”
我再问,她不说话了,我作势摔门要走,边抹眼泪边骂道:“我一眼都没见过他!你们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陆青一边骂他一边还半夜对着他照片哭,雪姐一边跟我说他没死一边又不告诉他在哪,你从来没提过我爸!你们都不想让我知道我爸是谁,我就是个野种,我就是陆青和随便哪个王八蛋生出来的,夏明甫是你们编出来的人,他根本不存在!”
陈姐冷笑着反问:“对,他就是不存在,他要是存在你早见过他了不是吗?”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哭得更凄厉一点,我问:“你是不是不认识夏明甫!”
我认识夏明甫,我当然认识夏明甫,就算不认识,多少姐妹嘴里说过这个男人的笑话,我还能没听过吗?口口声声说要带陆青跑,不也没带就自己跑了吗?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带陆青跑,他可能更想带夏殊雪跑,但是只能先一个个来,可惜没想到一个都没救走哦,还把自己的手指和半条命赔了进去。
我认识他那晚,他正好少了两根手指。
那天下午接客,在窗台上瞥到彭标他哥带着一帮小弟在宽窄巷,我就知道要出事,这个阵仗,你说他要杀人我都信。
的确是杀人,半夜多心,还是打算去巷子里看一眼,看到夏明甫倒在一摊血里,有根手指摆在他面前,他眼睛就始终看着那根手指,血和泥和雨混在一起。
没有人管他,彭家就是这样,把你打成半死,死活是你自己的事,第二天回来看,死了就找地埋起来,家属找上门,给个三万就能私了,人是没了,他也认,反正你扳不倒他,给你钱是给你面子,你得跪着收。
要是活着,先放你一马,反正你这条命迟早在他手里,教训你一顿让你以后老老实实当狗,准时下跪,按期还钱。
还是想救他,刚想去扶扶他,终究怕,于是问:“你还活着?”
他不说话,但眼睛动了一下。
赶紧回家拿纱巾给他包扎,没涂药,雨太大了,涂也白涂。
草草打理,提心吊胆,生怕彭标的人看到,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问夏明甫:“你干什么被打那么惨?”
他把那根被切断的手指握在左手上,说:“送我到河边。”
扶他到河边,雨渐停了,四周静得瘆人,没有蛙叫、没有蝉鸣,路全是泥拌,吸饱了水,每一步都难走,荒草超过膝盖,湿漉漉地拍在腿上,像是要把我缠住,我问他往哪边走,他没有回话,吹了声口哨。
前面亮起一道光来,向四周晃了一下,看到我们,那个人匆匆走上来,我看到,他戴着口罩。
“你是陆青?”那人惊诧地问:“孩子呢?”
我摇头:“我不是陆青,我是陈曼。”
他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奇怪地从我手里扛过夏明甫,问:“怎么回事。”
我把看到他被打的事说了,那人看着夏明甫:“你告诉谁了?”
夏明甫没有理他,闭着眼,一声不吭。
那个人接他上竹排,没再问夏明甫这是怎么回事,他把夏明甫放在竹排上,从身上掏出十几块钱,递给我,叹气道:“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没说话,点点头,接了钱,看着那个人,他转身上船,撑开卡在岸上的船阀,往岸石上一踹,荡开来,向下游划去。
船开出去,再也没有开回来过。
夏明甫到底还活着吗,我也不知道,伤成那样,那个人带走的没准是个死人。所以我没有告诉过陆青夏明甫逃了,一个死掉的人,不需要让人一天天等待……
现在,全山问我认不认识他,我摇头:“我只见过他几面,没说过话。雪姐认识他近一年半,陆青认识他一年多一点点。”
全山哭:“他到底做什么不要我!”
我说:“全山,他没有不要你,只是他不能回来了,他犯了事,一回来,就会死。”
他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他回来的消息要让彭标知道,只怕会生不如死。
最好别回来了,还回来干什么,反正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干个三五年,也没人要了,更不用说什么花钱来赎。
彭标当了局长,他弟也开始慢慢往上走,就这样一直下去,永远是他这一家子咱在这,地头蛇永远是地头蛇,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地头蛇就是皇帝。我们老了还有另一批女人被骗来,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夏明甫像个笑话一样,以为能打破这个局,不可能的,只有夏殊雪和陆青会信这些承诺,但不能实现的承诺,就跟鬼话没差。这里是暗街,不是安街,不要妄想在这条街上获得安宁。
我牵着夏全山的手,说:“我带你回家。”
哪怕陆青现在接的客是玉皇大帝,也应该歇一歇了,这到底是她和夏明甫的孩子,不是我的,更不是夏殊雪的。这些事,总不能一直瞒着他。
刚从宽窄巷子转出来,夏全山忽然握紧我的手:“陈姐,那是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到了一些这条街不该有的东西,首先是光——
红蓝光压过茶楼粉色的淡光,再然后我看到雪姐门口围了七八个人,其中几个穿着警服。
这是干嘛?抓自己的嫖?这不对劲!这一点都对劲!彭标的人怎么会围着雪姐!
“反正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这条街上没有什么好事”我骂了声娘,一把把夏全山推回巷子里,自己也缩回去,靠在墙边偷瞄着那边。
雪姐和彭标,都被拷着压上警车。几个警察在门口拉上了封条。
夏全山扯着我的衣袖,低声问:“陈姐,怎么了。”
我慌乱地摇头,往后缩:“我不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快走,我们先回家,先回家,别去找陆青了,先回家。”
躲回巷子里,转过头,看到陆青。
陆青旁边跟这个男人。
那男人穿着警服,有点眼熟,他笑着朝我挥手:“你好,我叫黄贵,我们见过一面,在河边。”
黄贵打小在镇子里长大,但也常去归县看外婆,外婆家对面有个大哥哥,叫夏明甫,他家只有一个姓欧的奶奶,没有其他大人,每次黄贵来,他就带黄贵掏鸟蛋,或者跑去县西捞鱼。
黄贵每年回外婆家住几个月,两个人也就一起玩了十几年,直到他们都一起高考,黄贵考进市里的警校,夏明甫则上市里的大学,学中文,他爱写小说,在学校时还发过几篇小说,黄贵开玩笑,叫他“文状元”,他也反叫黄贵“武状元”,两个人一有空就一起撸串,放假一起回归县,夏明甫偶尔也跟黄贵到镇里住几天,黄贵爸妈都把他看做半个儿子。
毕业,黄贵被调配回镇里当警察,夏明甫命好,在市里干文职。
工作没到两个月,欧奶奶在睡觉时去了。发完丧,黄贵劝明甫来镇里玩几天,住他家。
夏明甫心情不好,却强作欢欣的样子,时不时和他侃大山,扯下恶俗的笑话,那是夏明甫以前从来不会说的东西,好像欧奶奶的死,把他的心眼堵住了一样,他变得像是一个提笔的街溜子,总而言之不是黄贵认识的夏明甫了。
一次,他在黄贵旁边躺下,调侃道:“你说你要是个姑娘多好!”
黄贵一把推开他,笑骂道:“想做流氓变态,去青龙茶楼那,别靠近我!”
夏明甫笑了笑,起身就走,直到十二点才满身酒气的回来。黄贵也只当他是去喝闷酒,不疑有他。
有一天他回来晚了,和黄贵说:“贵子,我有喜欢的人了。”
黄贵揶揄道:“好啊,再过一阵子你自己上门提亲!哪家的姑娘,过半年等你恢复状态了,我再给你张罗。”
夏明甫笑:“我自己搞得定。”
这事两个人都没有再提,又过了几个月,夏明甫来他家,揽着他的肩在沙发上坐下,道:“我把房子卖了,给一个女的赎身。”
黄贵大吃一惊,骂了声“娘希匹”,道:“你房子卖了住哪?”
“我回市里单位宿舍住,再找个地方给那个女的租房子。”
夏明甫把几张纸铺在桌上,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黄贵听到一半,插嘴道:“你说的孩子,是你的?”
夏明甫脸红了一下:“我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
黄贵骂道:“你个蠢驴,那种女人肚子里的,一定是你的?”
夏明甫挠挠头:“我这几个月,都陪着她。”
黄贵冷笑一声,骂道:“好啊,你给老子玩这套,住在安街的青龙茶楼包月?”
夏明甫点点头,黄贵又骂:“你工作呢?工作也不做了?”
“我去找县医院开了个骨折证明,请了病假。”
黄贵看着这个一起玩了十几年的兄弟,苦笑:“真有你的,夏明甫!房子都不要了!你混蛋啊!”
夏明甫加了一句:“我还跟你们的局长借了高利贷,你要帮我跑才行。”
黄贵把桌上的茶杯举起来,作势要扔,想了想,又把茶杯放下,沉沉地叹了口气,问:“你要我怎么做?”
竹筏划到归县,黄贵把夏明甫接到外婆家,骗外婆说夏明甫干木工活不小心伤了手,被厂里打了一顿,开除了。自己有工作没空照顾他,只能拜托外婆照顾。
黄贵怕彭标起疑,匆匆回去上班。
外婆也看着对门的这个孩子长大,那叫一个心痛哟,把家里的母鸡杀了,熬了鸡汤,又按自己早年当中医的经验给夏明甫上药,夏明甫一天天好了下来,只是像个死人一样,始终不说话。
过了半个月,外婆起来熬药,忽然发现夏明甫不见了,急忙忙打电话给黄贵,黄贵听完电话,怕老人家担心,说:“他上我这来了。”
外婆骂道:“这小子,我去对门找他才知道他早几个月把房子卖给别个了?”
黄贵应付过去,可夏明甫就这样失踪了,自此了无音讯。黄贵不敢去找,只好骗外婆说明甫出去打工了,老人家没有再见到夏明甫,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死前还念叨着要见夏明甫一面。
外婆发丧那天,黄贵看到门口放了一朵白花,断定这是夏明甫放的,骑了摩托在县里逛了个遍,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只好作罢。
后来工作应酬,他和彭标去过几趟茶楼,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小孩,便知道那是夏明甫的孩子,也看到那天把明甫送到河边的女的,好在躲在人堆里,没被她认出来。
黄贵想,这一切其实都怪我,如果当时没有随口让他来青龙茶楼,也不会有那么多鸟事,娘的,祸从口出,真他娘的是祸从口出。
这个忽然想到的自责就像那天随口吐出的调侃一样,成了一个漩涡,彼此纠缠,互相拉扯,把黄贵拖得越陷越深。
明甫虽然没和他说过发生了什么,但想必是被局长发现,才会被打成这样,他要帮明甫报这个仇,没准看到局长落马的消息,明甫就来找他了。他要搞倒这个土皇帝。
本来就该搞倒彭家,当年自己回县里干活,如果不是彭标靠老局长顶了他黄贵位置,他黄贵早就当上副局了,何苦在这给仇人腆着脸当狗,更何况这个土皇帝还害了他兄弟。
由此,恨意和调侃带来的自责,像是青龙茶楼下的那条河一样,泾渭分明,各自生长,统统涌向心中要搞倒彭家的堤坝上,日积月累,自责稍减,恨意增生,彼此交替,直到溃堤。
他常去找那个叫陆青的女人,彭标有时开他玩笑:“你怎么爱吃老菜。”
他耸耸肩,赔笑道:“可能更对味吧!”
即便是和陆青上过床,他也不敢说出自己的计划,他不知道夏殊雪的存在,在他看来,只有可能是陆青走漏了消息,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这个女人信不得。但这个孩子,既然是明甫的孩子,那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他每次来找陆青,都不会刻意给她更多的钱,只是常来,让大家知道他是陆青的“熟客”就好。
就这样过了十来年,他甚至没敢和这个孩子打过招呼,也没敢说话,每次踏进宽窄巷子,走进这条暗街,他都觉得背上了一个枷锁,那个锁的钥匙,或许只有把彭家搞倒那天,自己才能找到。
这个仇不太好报,一个彭家背后可能又有一个李家、李家后可能又有个赵家,关系网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身在其中的人很难骗自己能把这张网撕开,比起大仇得报的幻想,他更相信自己会含恨而终。
然而这样的机会终于还是来了,年前暗访组找上他调查,他是彭标的心腹,当然也认得这些人是北京来的,不是省里李家赵家派来走形式的家伙,于是把所知道的一切,一一说出来。
二十九号,他去找陆青,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她这一切,只说:“明晚我还来。”
除夕夜,他如约而至,陆青平淡地褪去他的上衣,又平淡地搂住他,他叹气道:“你记不记得一个男人,叫做夏明甫。”
收网行动很顺利,黄贵自己也没想到这事真成了,只是连累那个叫夏殊雪的,不认识的女的,也被关了十几天。
这事总归是做到了。
彭标被判死刑。
自己接任了局长的位置——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茶楼关了、游戏厅查了、检举揭发的奖金,自己分一半给了陆青。
陆青和夏殊雪、陈曼一起加盟了个服装店,从巷子回来把陈曼接回来,黄贵把这些事都告诉夏全山,夏全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过几天放学跑到局里问他:“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啊?”
黄贵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三十九岁了,真的该结婚了。
于是他去店里,把陆青拉出来,问:“你愿意和我过日子吗?”
他想:我一个局长,要娶妓女当老婆,好像有些可笑,但陆青毕竟也陪我那么多年,整个县里,又有谁不知道我黄贵爱去找陆青,该传开的早传开了,毕竟已经无路可去,举目只剩陆青了……
陆青错愕地抬头看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婚礼就这样办了,只是太不吉利,被冲了喜,婚礼刚办完,外婆家对门那个买下夏明甫祖宅的顾奶奶也去世了,结婚赶不回去,他想着过这一周,再回去给顾奶奶烧柱香。
于是这周赶回去,在南街的路牌下,看到了夏明甫。
夏明甫看着他,咧嘴笑,混子们上了车,轰鸣的车声叫嚣着远去,月光照在夏明甫鼻青脸肿的脸上,把血和泥染上淡淡的暗晕,夏明甫忽然放声笑了起来,这一声笑狰狞而痛苦,,一瞬间就压过了轰鸣的车声,像针一样,狠狠地扎进黄贵的耳膜里。黄贵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流下泪来,他静静地等夏明甫笑得接不上气,静静地看着夏明甫的右手,苦笑。
“明甫,我把彭家搞倒了。”
黄贵说第一句,夏明甫的笑声彻底停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但几乎只在瞬间,这光芒就暗淡了下去,他不笑了,低下头,黄贵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明甫,全山和你小时候挺像的。”
夏明甫眼里的光芒又一次燃起来,听到这话,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他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明甫,我和陆青结婚了。”
黄贵说了第三句话,夏明甫几乎只在一瞬间就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你觉得你很仗义?帮我照顾老婆孩子?”
黄贵叹气:“我们是上周结的婚……”黄贵也不嫌脏,靠在夏明甫旁边坐下来,夏明甫却像是觉得他脏一样,挪开身子。
黄贵不在意,他接着讲:“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不是喜欢她,这些年我一直陪着她,她床头一直放着一张你的照片,我想她其实根本没有忘记你。抓到彭标后,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她说她想见你,我才看出来,让你被发现的人不是她,是别人。”
“嗯。”夏明甫像是只会回这个字似的,没说话。
“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吗?”黄贵总算忍不住了,他看向夏明甫,道:“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夏明甫笑了笑:“我有什么好说的,打了几年工,住了几年下水道,当了几年乞丐,烂命有烂命的活法。”
“你不回去看全山?”
“不用了,你请我喝杯酒就好。”夏明甫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忘了和你说,我又写了好多小说,都在本子里,给你看。”
黄贵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乞丐,曾经是中文系的笔杆头,是发过文章的,是“文状元”。
他郑重地接过这个本子,拍拍夏明甫的肩膀:“我懂了,明甫,你不来找我,是因为你不敢见我,你觉得自己丢人,活成这个样子,对不起陆青和夏全山,也对不起奶奶。”
夏明甫没有回这话,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跟你回去见全山一次吧。”
明甫回去那天,黄贵没有告诉陆青,两个人走到安街的路牌前,夏明甫忽然停下来,跟黄贵说:“你在这等一下。”
又想了一下,他说:“给我十块钱。”
从黄贵手里接了十块钱,他走到一家新开的早餐店前,说:“师傅,来一笼小笼包。”
黄贵以为他饿了,笑道:“怎么,不是吃过早餐吗?”
夏明甫接过小笼包,用左手很快就把塑料袋绑上,他问:“你认得一个叫夏殊雪的吗?”
黄贵说:“那是陆青的朋友,我自然认得。”
夏明甫和他并肩走,走到夏殊雪家楼下,忽然说:“我先去见夏殊雪,你在这等等我。”
黄贵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见夏殊雪,但是他看到夏明甫眼角似乎有泪,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夏明甫站在门口敲门,开门的也是夏殊雪,他们彼此都在一瞬间认出了对方,夏明甫二话不说,上前把夏殊雪抱住,黄贵站在一旁,表情和知道夏明甫要给陆青赎身那天差不多。
“我来晚了,殊雪。”他扶着夏殊雪的头发,啜泣道:“我好想你,我不怪你,我回来接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夏殊雪在震惊中方回过神,夏明甫哭骂道:“你怎么那么不懂事,你怎么就和彭标那个王八蛋说了呢,我都说了会回来接你的,你害我来晚了。”
夏殊雪泣不成声,被夏明甫抱在怀里,楼上传来夏全山的声音:“雪姐!怎么了?是谁?”
夏明甫看了夏殊雪一样,轻声问:“是全山吗?”
黄贵总算逮着机会开口,赶忙道:“是全山,陆青在店里值班,全山爱来殊雪这待着……你要不要先看看他?”
夏明甫点点头,把小笼包塞在夏殊雪手里:“我给你买了早餐,你带我上去看看全山吧……”
雪姐还是没跟我说我爹的事,而是直接把夏明甫带到了我面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他上来要抱我,我躲了一下,他干脆就不抱了,只是叹了口气:“你刚出生的时候,才有一个菜篮子那么大。”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他可能也不清楚,看了我一眼:“黄叔叔对你好吗?不好爸爸帮你打他。”
黄叔叔在身后尴尬地挠挠头,我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冷笑道:“总比不要我的人好。”
雪姐听完这话,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这是她第一次打我,为了这个,抛弃我十几年的“爸爸”。
我哭着跑出去,黄叔叔追了上来,雪姐站在那,被夏明甫牢牢地牵着。
我恨他,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年他为什么不回来,可是我依旧恨他,我本该有个家的……
黄叔叔抱住我,哄我说了好多话,他说:“你爸爸很喜欢雪阿姨。”
“他不喜欢妈妈吗?”我反问道:“妈妈天天对着他照片念叨,他念叨过妈妈吗?”
叔叔没有回我,他只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叔叔带我去买了早餐,我一边哭着咬包子,一边被带到服装店门前,店里没有客人,陈姐和妈妈都在上 货,叔叔让我在门口等一下他,进去和她们说事。
妈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看到我,停了一下,往雪姐家去了,叔叔也急匆匆地跟上去,只有陈姐出来,站在我旁边,拍我肩膀,叹气道:“全山,别怪你爸爸。”
我抱着陈姐,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抱着夏明甫,忍不住哭,他原来真的没死,我一直以为我把他害死了,他没死,他说他来接我,他真的来了。
陆青闯进来,像是以前一样,忽然闯进来,把我的梦给敲碎,她看着夏明甫,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黄贵在她身后,不敢说话。
夏明甫站起来,他见到陆青,说的第一句话是:“陆青,既然你有黄贵照顾了,我就和殊雪结婚吧。”
四
我知道夏明甫不会想和我结婚,如果不是怀上全山,和他私奔的会是夏殊雪,他也不会出那么多意外,受那么多苦。
我时常想,如果他第一次来选的是我,他会和我说要帮我赎身吗?
我知道不会,他不会喜欢上我的,我没有夏殊雪漂亮,夏殊雪还会读书写字,他怎么会喜欢上我这个文盲呢?
他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气夏殊雪,只是我怀上了,所以要带我走。
而我本来也没打算要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手里多了个把柄,多了个逃出这条街的机会,所以留着这孩子,这就好像做生意,首先得要有钱,没有钱,至少要有值钱的东西,我给夏明甫生下全山,换夏明甫带我出去,也算一命换一命了。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早就以为他死了,我这些年对着那张照片,想的是他?不,我想的是,可惜啊,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去,终究老天爷看不起我,要我死。
现在我都懂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夏殊雪背叛他,我本该在十五年前,就不用干这脏活。如果夏殊雪没有告密的话,夏明甫迟早也会回来接她跑的。她害了我,也害了她自己。
仔细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夏殊雪,这个女人,即便背叛了夏明甫,他也不怪她,他甚至还想着和她在一起。
好在遇到了黄贵,黄贵对我挺好的,如果不是黄贵,我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能接得了什么客?原来黄贵对我好是因为他和夏明甫是兄弟,他靠近我是有目的的,是想帮我——其实是帮夏明甫。不过没关系,最后我还是出来了,从来到这第一天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一直让我困在这条街。
黄贵是怎么想到要和我结婚的?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夏明甫那么喜欢夏殊雪一样,我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想和他在一起,答应和他过日子。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够好运了,黄贵现在对我那么好,夏明甫是因为我肚子大了,才要救我,黄贵是因为日子久了,要陪我走下去。黄贵比夏明甫好多了,我不亏。
陆青看着夏明甫,笑道:“这是好事,赶紧选个日子吧!”
夏殊雪愣住了,黄贵也愣住了,夏明甫倒是早料到这样,他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没有半份感情,只是想利用他逃出这条街,就像这个女人知道自己只是用她来“激怒”夏殊雪一样。黄贵和夏殊雪可能本以为会有很大的麻烦,会有争吵,会有厮打,可是陆青的反应,和这两样都不沾边,倒是和自己料想的,差不多。
三个人,站着或坐着,都各怀心思,只有黄贵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婚礼很快举办,陆青让夏全山和夏明甫过,而夏明甫也没有别的意见。他很快在黄贵的安排下办了低保,黄贵掏钱从法院那拍下了青龙茶楼,装修一番,搭了个浮桥,把茶楼变成了酒楼,让方知酒妈妈掌厨,找陈曼来当前台,跟渔排里的叔叔们买鱼进货,定名为“金龙酒楼”。一时间倒也吸引不少人来,生意很是兴隆。
这奇怪的两家人,就这样奇怪的在这条安街上扎根了。
每天晚上,连带陈曼一起,大家都在楼里一起吃饭,有说有笑,这几家人,倒像是一家人一样,过得巴适。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黄贵有一天喝醉酒,悄悄把夏全山拉到一旁,塞给他一本脏、旧、破的本子,说:“你爸爸很爱写东西,你可以看看这些。”
那本子从此交到了夏全山的手里,其他人都不知道。
但夏全山告诉了方知酒。
第二天,他们一起骑着车去上学,早早趴在课桌上,一起读这个叫“夏明甫”的男人写的小说——
那是一个爱洗澡的女孩,她洗澡总是洗得很久。
她的名字叫夏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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