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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
2021-07-09 11:47 陈缘 

文/陈缘


月色弥漫的江南融化着潮湿的春光,锣鼓齐鸣,戏子们粉墨登场,红色的帷幕上斑驳着光影,你从舞台的另一侧上场,浓妆淡抹的脸上画着精细的妆,那日我唱的是张生,你唱的是崔莺莺。


图片源于网络


“张公子。”

“今日定要成就着流芳百世的姻缘。”

戏台老生,新小花旦,手指微翘便是一朵漂亮的兰花,你掐着吴侬软语,潋滟的眼波如一池荡漾的春水。这舞台上似乎只有一束光,在你来时,月色也熄灭。

锣声轻响,一曲转毕,你踩着细碎的舞步退场,在幕布后面,捧着水缸里的水细细洗着脸。黄昏吹着风的软,落日盛开在柳枝上,你在水中一点点露出清秀淡雅的脸庞。

“师哥。”你回头望着我,“你知道最近镇上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吗?听说是从江苏来的,好想去听听。”你叹了叹气,“可是师傅说我的戏还差点东西,让我多练练,就怕抢不到票。”

我从口袋里将票取出,那带着温热褶皱的票一如我笨拙的嘴,我支支吾吾将票拿给你,你开心地指尖的水珠四散飞舞。

“只有一张票吗?”

“一票难求,这张票我托了好多人才要到的。”

“那你给了我,你怎么办?”你说着要将票还给我。

“我……我那天有事,去不了,你代我去吧。”

“可是……”

“你不去,我可就找别人了”你这才赶紧将票拿回。

那天你如愿坐在大戏院的舞台下,台上的名艺们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曲曲唱得缠绵婉转,催人泪下。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唯有巷子里最暗,我将梨园里的煤油灯点了又点,就怕下过雨后的青石板太滑,你走路又太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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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去江边练嗓,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两条腿不住地晃着,嘴里轻轻哼着歌,又让我快点,再快点。那时风很轻,云很淡,日子还很长,江上的雾是初生的,太阳还没发烧,你轻轻一吐,便有无数的白气四散纷飞,漫长又漫长。

后来戏班的人来挑人了,师傅让我们每个人都好好表现,争取为梨园争光,你那时一整天呆在江边,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冰糖雪梨,表演的那天,乌泱泱的人群里,你偷偷问我“师哥,你觉得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你说祖师爷赏饭吃的,什么戏在你口中都有无穷的味道。不出意料,你被选上了,选上了就意味着要分别,就意味着你要发光发亮离开梨园。

那天我们都去为你送行,他们打趣地说“莺莺小姐要进京赶考了”,你又羞又喜,只说你会早点回来,带着我们一起将梨园越建越好。我只觉得杭州的春天太短,梨园太小,满园的春色都关不住。

好多年后你回来了,你变高了,也变漂亮了,走起路来头上的凤钗频频作响,一袭戏袍用金丝细细勾边镶嵌着翡翠珠玉,人群簇拥着你,只道“您唱首吧,让大家伙开开眼。”

你袅袅地抬起手,台后的老先生纷纷敲锣打鼓,从一开始你便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颗,一直都是。那天夜里,你将头钗纷纷取下,“师哥,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胭脂膏很艳,你对着镜子用手指沾水抹了很久,我突然发觉你有一双巧手,一双不该碰着污秽的手。

“师哥,你看我有进步吗?”

“我这几年跟着戏班去了好多地方,我还给外国人唱过戏。”

“你啊,都是我们镇的明星了,好好地休息,明天还要给师弟师妹们上课呢。”

那时你一上场,台下坐满了人,有不够坐的还要站在院外面踮脚听,每个人都恨不得梨园日日有你的场。只是好景不长,街上突然来了好多的警卫,他们不准人听戏,将梨园的牌子砸得粉碎,不许任何人来听。

师傅遣散了弟子,将梨园的门关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收入,你便做起了女工,和我一起去街上卖,不知那日怎么起了冲突,你和加入样板戏的师妹吵了起来,她说你古板,你骂她忘本,后来你给外国人唱过戏的事被说了出来,那天夜里一群肩戴红袖章的人闯进来梨园,他们不停砸着门,瓦片玻璃碎了一地,你将珍藏的戏袍塞进我手里,让我一定要藏好,然后他们将你双手绑住推搡了出去。我记得你是那样的瘦,唯有心是肥沃的。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向众人,我对你说“赶紧跑,赶紧跑”跑的越远越好,最好跑回一年前,永远不要回来。

当头的白炽灯是最刺眼的,比江上初升的太阳还要刺眼,我坐在四四方方的小板凳上,只能听见隐隐的回音,他们问了我很多,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是真的听不清,很多年前我的耳朵便不好使了,你离开梨园随戏班北上的那一天,我不知怎么起着自行车摔下了陡坡,后来耳中越来越安静,我只能看着旁人的唇形认话。

可是那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视我为洪水猛兽,他们坐的远远的,把嘴唇藏在黑暗里,我只能笑着,我想光这么亮,我得笑得好看点,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么亮的光。

他们给我定了罪名,将我双手捆绑,让我沿着街一路走。那一天人群也很多,和来听你唱戏的人一样多,他们乌泱泱的站在路两旁,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动声色的看着我,这里的嘴唇很多,很乱,我想这辈子勇敢这一次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只是不知道你去到了哪里。

我那时一度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可是我却又回到了梨园,师傅将毕生的钱都用来保我,那天我们两个人抱着痛哭,院子里的梨花落了一地。

万幸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连我也不知道。清晨我再也去不了江边,我拿着扫把扫着街道,秋天最多落叶,枯黄的、干燥的,都是被风遗弃的,但是秋天把他们捡了起来,为他们上色,给予他们季节的慷慨,所以还是有出路的,等到冬天过去,春天总不会迟到。

后来我们还是见面了,你坐在四四方方的小凳上变得很安静,你还是爱戴一朵花在发间,只是你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你总能让我回想到1960年的春天。师傅将酒杯放在你面前,他厚重的嘴唇总让我听不清话,我只能听懂他说让你好好的,以后不要再唱戏了。

风将杂草吹的四处狂生,我们用小刀割去你脚边的杂草,我说“师妹,你还是很漂亮,你还长高了,你唱戏很好听,我好想知道你随戏班北上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烧,师傅说是师妹在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我觉得好遗憾,我觉得好遗憾,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被砍的梨树慢慢也长出了绿芽,今年的春天好泥泞,每走一步都陷进潮湿的云里,雨也淅淅沥沥的下着,水缸里的水被点缀出点点水纹,那里倒影着一个女子,她从人群中挣扎而出,一头扎了进去,不肯抬出头来。

明明今年的春天那么冷,我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梨树依旧扑簌簌地落着花瓣,淡如远黛的绿熨烫着江南的天色,后来张生娶了崔莺莺,我也等来了我的莺莺小姐。


编辑  吴玉婷

审核  郑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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