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极轼
在这个夜晚,我失去了我的挚友。
他弃我而去,没有半点预警。在医院时,我还能听到他的笑声,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而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一切都空落落,好像是飘在虚无的天地间,没有他的支撑,我变得无依无靠。
悼念他,我买了一沓纸钱到十字路口旁。把纸钱摞成一圈,拿在手里点火,燃着的微光轻轻从手里坠落,像是千钧重的锚被抛下,在这无风又无星的夜晚,这坠落的火光成了助我稳定心神的磐石。
我早已掌握了看着四散的纸灰自说自话的本领,去祭祖,同已故去的长辈唠家常,很自然地说一些在他们生前难于启齿的话,像是唠嗑,又像是倾诉。
然而在今夜,我格外的沉默,蹲在街旁,一言不发。
熏人眼的火很快逼出了我眼里的泪,当晶状体里倒映着火光,我才发现眼前不止我手上的那团火——在这条路上,不止我一个人在悼念,有很多人,有很多火,聚烛成光,挤进我的眼帘,这些密密麻麻微小飘忽的焰火,亲吻着我的眼睛,让我受宠若惊。
四面八方的念叨声涌过来,听得不真切,这些声音连同火光一起,包裹着我,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街上有个骑着三轮车的老阿婆经过,她的三轮车后有几个蒸笼,卖的应该是包子、馒头。
有些恍惚,我想起小时候和阿爹一起逃荒,千里迁徙,饱尝风霜,逃得仓促狼狈,途经一个村子,看到有一户人家贴春联,才想起新年到了。那时日哪里有过年的气氛,我眼巴巴的看着那个贴春联的叔叔,扯扯爹的衣袖,说:“我想回家。”
爹听了这话,但没有理我。
那春联才贴到一半,就看到路边一个老爷爷冲上去,把叔叔贴春联用的浆糊抢下来,一股脑全灌到肚子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玩意是米汁煮成的,唉,真糟蹋啊,这样子用米汁,如果这米汁攒下来,没准就能给之前那家人换回他们的女儿了……
这一路发生了好多事,干旱、饥荒、听说哈尔滨和江淮都发了大水,死了好多人。我说的那家人,是同阿爹赶路时看到的,也是暗惨惨的天,阴风怒号,冷飕飕的。
路旁有个被大人骂着的女娃儿,那女娃儿一句话不说,只是哭。我好奇,就竖着耳朵听。
那个大人的话我也只记得几句,他说:“你是我换来的,你要不然回去找你爹娘拿两块馒头换回你,要不然就老老实实跟着我!”
我有些害怕的看向阿爹,阿爹板着铁冰冰的脸,没有表情,那个女娃的哭声和那个大人的叫骂声,像刀子和锥子,轮流凿我的心,剜得生疼。像是要让我记得更深一些,过了几天,我在报纸上,又看到这件事——这事原来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也被别人看到了,那人是个记者,还把这事记上了报纸,我到现在还背得这篇报道,我想我是再也忘不掉了——
“鹿邑本境经股匪扰五月之久,庐舍为墟,粮米尽罄,鬻妻子以延生。二区朱恺店,三区老鸦店,五区宁平镇,六区泽民镇,八区桑园集,均立人市,年幼妇女每人不值10文,十一二岁幼童仅易千文,孩提婴儿抛弃遍地……某妇买一馒头,留小姑为质,卖馒头者索钱不得,小姑谓我宁不值一馒头,一卖烧饼者代偿馒头账而换得此幼女。”
我本来亲眼见过一次,又在报纸上读过一遍,就更难过了——我开始担心,阿爹会不会也不要我,每天吃东西,再饿,我也不敢吃太多,生怕吃多了,爹就卖掉我去换馒头。有回路上看到野狗吃人,爹把狗抓来杀了做狗肉,侥幸吃到一回,一家子围在狗肉面前,独我一个坐在里面,始终也不敢“开口”。
哥哥们倒是不怕,他们争着抢着吃那些东西,我劝他们少吃两口,怕他们变成馒头,反倒会被他们瞪。实在忍不住,也动手撕下几片来,实在是享受,但也担惊受怕的。
想起这些事,我有点馋,想吃几个馒头了。抬起头,才发现那个老太太已经骑着车开出去好远,想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没有气力,轻飘飘的,可能是已经老了,追不动了。索性在路灯下半蹲,没有追上去……
“追得动!追得动!”耳边好像响起几声欢呼,这是在汉口?好像是在比赛游泳……
我沉到了水里,刚刚上场前大哥给我几个包子,吃得饱,现在气力正足,前面那个游着的,应该追得上。
我拨开水,把头埋进水里,往前游,耳朵被水隔住,听不到声音,但看得见光,这光像在撺掇我往前似的,我潜得更深一些,往前仰冲,再探出头来,已经冲到前面,快到岸了。
周围也没多少人,但是欢呼声还是很大的,像是敲锣打鼓一样。大哥冲上来抱着我,把我举起来,说:“好样的,包子没白吃!”
就迷迷糊糊上了领奖台,拿了老一,记起自己以前背的词:“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我实在是喜欢游泳的,常会沉到水底下抬头看,看太阳透过光照到水里,暖暖的,有时候下河,能抓到几只鱼,带回家也是好事。
水,好像下雨了……
街上的光似乎暗了点,很多人退到门店下面躲雨,他们好像又商量好了什么似的,轻轻地合唱起歌来,有哭腔,不太合调,但是我最喜欢的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独我不想动,举着那张刚点燃的纸,和街上那排白蜡烛一样,我好像也成了蜡炬,举着的纸钱燃着火,越燃越旺盛,快要连带我也一起燃透。
几滴雨,自然浇不灭这飘忽的火焰……
要再多几滴,要下得再大一点才行。
雨越下越大,这亩田想来不会旱着了,有人撑着伞走到我旁边,那家伙俯下身子,轻声道:“那么大的雨,老师你躲一躲咯!”
“不大,不大,淋不倒我,要下得再大一点才行。”我挥手赶走他,他不走,站在旁边给我遮雨,我懒得管他,嘀咕道:“刚刚配到哪份来着,这片是耐寒不抗倒伏,那片是抗倒伏不育……不得了,乱了,乱了,这家伙,怎么过来打乱我思路!”
“老师,这片是耐寒抗倒伏,你记错了。”那家伙提醒了我一下,是我记错了,我笑骂道:“天天带你们这些家伙,太死脑细胞了,不带了不带了,折磨人。”
那小子倒是献起殷勤来:“可不行!老师,赶明儿我给你买几份猕猴桃咧!”
“少拍马屁,蹲下来!帮我按着根茎,我择一下病叶。”我扯扯他的裤脚,道:“上田里,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他有些尴尬地说:“刚刚和姑娘约完会,这不就赶回来陪您工作了吗?”
我才记起来,这是昨天说要去相亲的小陈,我笑着感叹一句:“好小子!”又问道:“最近我有什么安排,你给我顺带说说……”
他皱起眉来,掰扯着手指数道:“好像要赶去非洲一趟?然后去开几个会,还要帮我改改毕业论文……”
我叹气道:“唉,真不能要你们这些学生了,改你们毕业论文真是要命!”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您这是兼顾桃李和麦田,自然苦。”
我叹道:“你好好读书,我看看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把稻子插到树上去!”
小陈拍拍脑袋:“这您不用愁!我给你看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就是把水稻种到树上去了!”
我笑了笑,问他:“明天有事啥?没事跟我一起骑摩托到机场去咧!”
我也很爱骑摩托,秘书总说我是“车神”,“爷爷飙车老快!越老飙得越快。”
小陈“啊”的一声,倒退一步,一个不小心,一屁股坐到泥拌上,我骂道:“小子!你敢坐倒我的水稻,我直接“开除”你!”
“使不得使不得!”他慌乱地摆摆手,像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我检讨,我明天陪老师骑摩托!”
嘿,使计成功,总算有人陪我开摩托!
第二天,秘书被我赶到轿车上,我自己开着摩托车,和小陈同时起步,冲向机场,一路上不说几句话,就开着摩托吹风,爽啊!不像天天呆在田里时候不敢乱动,开摩托和游泳是甩开一切放手做,回到田里可就是撸起袖子加油干了,偶尔能偷闲就偷闲一下,惬意。
我到机场时,小陈的车还在后面,过十分钟才看他跟上来,我笑他没冲劲,他也不敢辩解,惨白这脸下车,断断续续道:“老师先别上飞机……等我拿下书!”从包里捣鼓半天,掏出小说来。
这小子还真给我带来了那本小说,是何夕的《田园》,我很少有空看这些闲书了,本来想打发走他,但他指着这本小说赞不绝口,说什么“中国科幻四大天王”、“稻穗长在树上!”“不看吃亏的可就是老师了!”
我对后面这句很感兴趣,拿过来,带上飞机,在飞机上看完了这篇玄乎的小说。合上书页,飞机是不是开过了我的试验田?靠窗往下看,黄灿灿的……
这小说写得真美啊,树上的柳絮不是柳絮,是稻穗,一条两条千万条,积稻成林,积林成渊,让坡地成了一个稻谷了!如果这些稻穗会发光,有点荧光基因,每到夜晚,就是满天稻光,多美……赶他年夏天,我也在这样的稻穗下乘凉,禾下乘凉,多舒畅……
我在飞机上闭上眼,满眼都是那片“稻树”想着,想着,眼睛渐渐湿润了……
熏人眼的火又一次逼出了我眼里的泪,泪光反射着火光,这火光不能让我感到半分温暖,雨水鞭笞着这火光,倒让我分外心寒。火光渐渐熄灭,街灯也巧合一样暗了下来,四周没有多少光,照不出我的影子。
影子……
这才让我想起,我只是被那个挚友抛弃的影子。我是他的影子,又或者他的离魂?那肉身抛弃了我,让我从此再也不能亲手摸一摸稻穗,摸一摸我的孩子……
孩子,想起来,接生我的是巧稚阿姨,这是哪个作家告诉我的来着?我是哪天生的,属牛还是属马?记得不真切,接生我的是巧稚阿姨,那个拿笔的小兄弟,一告诉我我就记住这事了,他开玩笑说:“巧稚院士是万婴之母,您是万稻之父。”
万稻,亿万稻,这些稻子,一定要更多一些,别再挨饿了,挨饿惨啊,挨饿苦啊,别再挨饿了,我恨不能多种一点,不争气啊,到底是老了,阎王爷不让我种地了。
听老一辈常说“回光返照”,现在才知道,这东西原来不是看走马灯,是让你自己去找一些碎片,七零八碎的拼凑以前的事。
正想着,旁边不知哪个店里在看新闻?声音开得好大,我听得真切——
一个波兰天文爱好者发现一颗克鲁兹族掠日彗星正极速坠入太阳,它在投日前达到了一生中最大的亮度,随即被太阳烤化,化为乌有,如果不是这位天文爱好者的发现,这颗卫星的命运或许亿万年都无人知晓。
“原来是这样,是有颗星星掉到太阳里了,那颗星星本来也不想被人看到吧,还发个新闻说给大家听,现在我也知道了。”
旁边有个和家长一起躲雨的小孩子嘀咕道。过了一下,他又抬头:“原来星星也会死啊!袁爷爷也是星星,我以前不知道他会死。”
我走到那个小孩前面,低声道:“我会死,但是这世上一定不能再有人饿死了!答应我,别让大家挨饿了,好吗?”
那个孩子好像看到了我,他点点头,扯住他爹的衣袖,喊道:“爸爸,以后我也要种田,我要当袁隆平爷爷!”
那家长听了这话,但没有理他。
歌声接着响起,像是吟唱一样,哀伤而充满力量:“风吹稻花香两岸”……
在这无星的夜,我静静的漂浮,像是冯虚御风,我想起自己二十来岁下乡时,教过孩子们读的《逍遥游》:“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我飘飘然,仿佛用麦浪作伴奏,用风作扁舟,很快要飞到月亮上一样,手里的纸钱开始自燃,像是彗星的慧尾,飞舞的流灰伴着我,像是稻穗连着稻根。
月亮金黄,满地都是水稻,没有伐桂的吴刚,没有揽镜的嫦娥,兔子飞奔在稻田里,稻田上是我梦中的“稻树林”,它们泛着金黄的流光,把我裹在稻海里。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我远远看向地球上那具舍我而去的躯体,那里也有同样的金黄,或许过不了几十年,也能长成月亮上这般模样。
仁慈的地母,愿你厚葬那具躯壳。
我低声叹气。
而大地上的孩子们,在这一夜,抬起头就能看见——月亮根本不是什么金黄色,它比平常更惨白,像是天空流下的最后一滴泪水,悬在天间,摇摇欲坠……
编辑 唐彩云
审核 郑桂志